身边猛然传来一声咳嗽，紧跟着是用力的吸气声，仿佛是在水中窒息许久的人突然露出头来。长生依旧躺着没动，四肢绵绵软软，像飘到云端。
咳嗽的人渐渐停下来，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服抖动声，过了会儿，一双冰冷的大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长生翻翻眼皮，“放心，我还没死。”
“那我呢？”徐子静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暗哑，脸色灰白，比一只鬼也好不了多少。
“你？你现在暂时没死，不过总会死的。”
“什……什么？”徐子静被呛到，又咳嗽起来。
“你又不是老妖精，活了几十年，几百年之后，自然会死的。现在急什么？”
徐子静在长生脸上用力拧了一把，长生做了个鬼脸从地上爬起来，也不跟他计较，抬眼上下打量他，“你好些了么？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徐子静元气尚未复原，坐在地上，手撑着额头。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眼睛眯起来，病恹恹的模样比起往日的嚣张跋扈，显得好欺负多了。“我睡了多久？”
长生拉起他的衣角蹭掉自己身上沾染青苔，慢吞吞道：“谁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三天。”
徐子静皱起眉头，阳光虽然碍眼却不舍得转过身去，“你脸色很不好看，受伤了？”
长生心中一虚，唯恐他看出自己的伤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瞪了他一眼，“你重得像头猪，把你从井里拖出来累掉了我半条命。”
徐子静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你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长生眨眨眼睛，若无其事：“用燕国的王气换来的。”这件事情，反正无法隐瞒，索性早点公开。
徐子静脸皮抖了抖，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噎死，声音也跟着抖起来，“你……说什么？”
“燕国的王气，换来你的性命。”另一个老神在在，神色自然，就像说去酒楼吃饭需要付钱一样天经地义。
“——你疯了！”少年苍白的脸上眼睛瞪得滚圆，胸口剧烈起伏，气急败坏，“笨蛋！你闯了大祸！你知不知道这样燕国会陷入战乱，有多少百姓将因此流离失所，世间又将会多出多少离散的悲剧来？”
长生眼睛干净澄澈，没有一丝杂念，静静道：“我都知道。”
“那你还这么做？”徐子静端坐起身体，越发声厉色疾。
“燕国内乱，百姓流离失所，固然不是我想看到的。但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把这样做。在我心中，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师兄你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什么是大义，我所想的，无非是保住自己在意的人。”
少女蓬蓬的乱发映在日光下，脸颊边有一圈金色光晕，表情认真至极，徐子静竟是呆了呆。醒过神来，便是一通臭骂，“不开窍的笨蛋！死我一个是死，死别人一群也是死，孰轻孰重？”尽管心中感动，嘴上的话依旧说得恶毒。
“这还用说？自然是你更重啊。”
料不到她竟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徐子静脸上生硬撑出来的严肃突然就有点瓦解了。师妹这么笨，该如何是好？他叹了口气，放低声音，语重心长，“你我身为清微山侍道使，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若不能匡扶正气，造福黎民，又怎配做清微山门人？”
长生摇摇头，“那些事情我也会去做。但，你是我师兄，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她眼中尽是坚决果断。
“你……”徐子静气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更何况，我又打不过蜃魔。王气虽在我身上，与它却是唾手可得。燕王王气衰弱成那样，我能用它换你一条性命，已经是祖师爷保佑了。”
徐子静脸色很不好看，闷声道：“那它为何不直接吞掉你？”
长生反应慢了半拍，这才想起，蜃魔明明可以抢过金铃，吞掉自己，却并没有这么做，的确有些捉摸不透，她老老实实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这头猪！”徐子静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朝她脑袋上拍过去，到底心中不忍，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罢了，”他自言自语，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师门降罪，自己便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到这个傻丫头。“反正燕国这股王气迟早要亡，也无可奈何。只是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辛苦救人，却被摆了一道，这口气，如何能咽下去。”
“什么？”长生猜他定是在井下发现了什么，禁不住好奇询问。徐子静却紧闭起嘴巴，再不肯说了。
两人刚刚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就听得一道欢喜叫声，“哎呀，你们出来了！”只见宫廊外徘徊的小公子姬韶飞似的朝他们奔过来，跑得急了，气喘吁吁，脸颊通红，鼻尖上还凝着细细的汗珠，“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
徐子静哼了一声，脸色很难看，“我们会死？有眼无珠的小混蛋！”
姬韶嘻嘻笑道：“是嘛是嘛，祸害活千年。”他眼珠一转，脸上表情顿时变得无辜可怜，拉住长生的手可怜巴巴说着：“姐姐，我以为你出不来了。”眼眶倒真的有些发红。
长生摸摸他的脑袋，“我们还好好的。”
姬韶一拍手，“太好了，那你带我去找我娘吧。”
“叶夫人？她去了哪儿？”
姬韶嘟起嘴巴，“父王把她带走了，父王的脸色很可怕，我很担心娘亲安危。”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姬韶拉着长生的手往外走，虽是个孩子，力气大的惊人，长生缓过神来已被他拉着走了数丈远，一边走一边絮絮道：“不久之前，那层黑雾还没散的时候，有个宫侍急匆匆跑了来。说上谷侯造反，燕王无德，惹怒神灵，黑雾绕宫掖正是上苍对燕王的责罚。”
长生垂下眼睛，燕王王气已殁，既然失了王气，这王位定然也保不住了。
“对了，上谷侯就是王后的父亲，燕国最后权势的人。他常常说母亲狐媚惑主，危害社稷，你说父王会不会为了让上谷侯消气，将母亲交给他们处理？”
长生想到燕王那副冷漠自负的模样，安抚他道：“应该不会。”
姬韶垂头丧气，“父王的样子吓人极了，拉着娘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跟谁死在一起？”冷不防旁边有人闲闲插了一句，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徐子静抱臂站在路旁的梧桐树下，懒洋洋眯着眼睛：“师妹，你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
“什么？”长生呆呆看他，一头雾水。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把燕国王气拱手送入妖魔口中，虽是为了救我，但也抵不过你的罪过。师尊和大师姐知道了，你还能全须全尾？”
长生慢慢瞪大眼睛，“师兄，你是说，师尊会因为这件事情处罚我？”
“你闯了这么大的祸还不处罚你，你当我们山上的戒律是摆设啊？还不跟我回去！”
姬韶眼见徐子静要拉长生离开，不禁急了，“姐姐！”一把抱住长生，抬头殷切看着她。
徐子静冷冷看了姬韶一眼，“不人不妖的小混蛋快点让开。”
“你说什么？”姬韶怒道，“你方才也说了，就是为了救你，我们燕国的王气才被妖魔吞掉的。我们燕王就要亡国了！都是因为你！”
徐子静闲闲道：“你以为我会领情？我又没求你们救我？燕王王气将灭，也是天意，就算没有我们，王气也一样会消失，不过是早晚罢了。燕国不至于亡国，王位却要换个人来坐了。”
“放肆！”姬韶大怒，“莫非你真的以为你们清微山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再多说一句，立刻让你死在这里！”
“噢？”徐子静轻浮地挑挑眉毛，咧着嘴笑起来，下巴远远朝未央宫中点了点，“那些侍卫，都是这样被你弄死的？”主殿大门伴着他的话音缓缓打开，里面密密麻麻躺了一地的人，从衣着服饰不难看出，这些正是之前护卫在未央宫外的侍卫。
眼看长生也朝他看过来，姬韶嘟起嘴巴，委屈道：“他们不让我出去。可是，宫外有人造反，父王和娘都去了。”
“你把他们都杀了？”长生侧头看着他。小小孩童，不过四五岁模样，软白的似一截莲藕，居然能将这么多护卫全部放倒。
“当然不是。这些可都是父王的心腹，我只是讨厌他们老拦着我，将他们迷晕了。”姬韶晃了晃长生的手臂，“姐姐，你会陪我去找我娘吧？”
长生抓抓头发，看向徐子静，“师兄，你说，如果我们稳住燕国的兵乱，回去之后师尊的处罚会不会轻一些？”
徐子静翻了个白眼，“现在才弥补会不会太晚？也许你抱着师尊的大腿痛哭一番，处罚会更轻。”
“可我娘是无辜的！”燕韶叫起来。
徐子静脸色沉下来，“无辜？这一切都因她而起，若不是她在井中蓄养妖魔，宫闱中如何能瘟疫肆虐？燕国王气何至于衰弱至此？她一心想死，而今得偿所愿，便是神仙，也拦不住她了。”
长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