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静刚从鬼门关出来，元气大伤，揉着眉心不耐烦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我身上骨头也不知断了几根，现在可没心情再走动。你若要陪着这小妖怪出去，便自己当心。若是折损在他手里，可别指望师兄拖着病体为你复仇。”
徐子静自然明白长生心里的盘算。姬韶虽对叶夫人亲昵依赖，但他并非人类，也辨不出是什么妖魔。眼下小混蛋有意示弱，要长生陪他去找娘，刚好可以趁机将计就计，套出他的身份之谜。燕王宫中的瘟疫，东海黑蛟化身的秦夫人，古井里的上古妖魔，这王宫中越是看似简单的东西，背后隐藏的秘密越是复杂难测。也许叶夫人的怪异，和姬韶脱不了干系。
长生弯起嘴角，“我晓得了，你不用担心我。”她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幽黑山洞中，当她伏在冰冷的石地上呕血时，是真的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却不料那样严重的伤势略微调息数个时辰，竟已无甚大碍。蜃魔显然并不想要她的性命。
徐子静木着脸点点头，“你旁边这个小混蛋，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怪物。也不知他死活拉着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当心。”
长生低头看向姬韶，后者正无辜的把手指含在口中吧嗒吧嗒吮着，眼神童稚天真。
宫门外传来杀伐之音，守宫的护卫与来犯的叛军已经战在了一起。碧蓝天幕中没有一丝云气，天幕之下尸横遍野，血味弥漫。
一骑枣红色骏马自宫内疾驶出来，马儿目似闪电，鬃毛柔顺光亮，奔跑起来蹄不沾尘，像阵风一样冲过杂乱战场，朝着城南一路奔去。马背上坐着两个裹在厚重斗篷里的人，风扬起前面那人的兜帽，一头乌发自斗篷中散落出来，乌发下是白得像雪的面孔，黑曜石一样冰冷的眼睛毫无表情。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燕国王宫中最受宠的女人。
身后的男人双臂交叉将她搂在怀中，那么用力，似是要将她嵌在心底。男人下颌放在她颈窝边，削薄的红唇扫过她的面颊，“你以为，我要把你交给他们处置？”
女子垂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男人灰色眼眸闪过疯狂的情绪，嘴唇贴在她的额头，轻柔地吻她，“我说过，你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叶夫人嘴角扬起嘲讽的笑意，柔声道：“大王失去王气的庇佑，马上就会落入最困顿的境况。大王希望我看到那些？”
男人眼眸阴郁起来，两人的发丝在奔驰的疾风中纠缠在一起，他微微一笑，低哑道：“我会在那之前，杀了你。”
骏马疾速而行，道旁的景物绵延成模糊的风景。身后禁锢她的怀抱炙热有力，叶浅歌眯起眼睛，想起初次离开乐枝山到王都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骏马，这样的风。她心中满是离别的悲伤和对未知的恐惧，暗淡的夜幕中，仰头见那人下巴的弧线坚硬冰冷，眼睛中的光芒即便是夜色也无法掩盖。在那刹那，她分明是觉得，身后那个怀抱，是温暖而可以依靠的。
他下巴的弧线依旧冰冷，眼睛中依然有熠熠的光辉。可这个人，在她心中，和妖魔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身下的骏马忽然一声长嘶，速度骤然放慢。她听到燕王冷冷哼了一声，抬头就见不远处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灰袍的乐师就站在路旁，衣袂被疾风吹得高高扬起，挺拔傲立如一竿雪竹。
风一样疾驰的红色骏马行到他面前一丈处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阻拦，骤然停顿下来，再也无法继续前行。马儿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扬在空中，像这种血统高贵的马匹，都是极为骄傲的物种，此时挪动不了，早已暴躁起来。却因为缰绳牢牢控在身后那双稳健的手掌中，不得不尊从命令。
灰袍乐师待到红马停下来之后，才信步朝前迈去，离马前三尺，停步，微微俯身行礼，“见过大王，夫人。”
待他抬起头来，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对向燕王之后，燕王才认出，这是宫中乐师东方未明，一个自从进宫以后就安静得像从来不存在的人。
燕王眯起眼睛看他，“何事？”阴郁的脸色将心中不悦完全昭显出来。
东方未明道：“禀大王，有事要与叶夫人相商，请大王恩准。”
“不准。”马背上阴美的面孔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之后，牵起缰绳驱马前行，却发现，马儿被不知名的力量禁锢，纹丝不动。
东方未明垂着眼睛站在原地，他的样子，并没有见到一国之君时该有的恭敬。
“我要下去。”叶夫人突然开口。
燕王神色不变，眼中阴郁加深，“我说了不准。”
叶夫人坐直身子，侧头朝他看过去。那一瞬间，风扬起她的头发，被发丝覆盖的漆黑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手，她从未用这种神情看过他，看得人的心莫名其妙软了下来。“大王，有些事情，其实你并不知道。”
燕王反手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小，纤巧冰冷。
她慢慢凑至他的耳边，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你强迫我成为你的女人，我固然恨你；你杀了我娘为你母亲报仇，我固然恨你。可你为何连他也杀了？他明明，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就因为他住在我心里，他就得死么？我大仇得报，死期将近，很快就能去见他。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畅。”
挟制她的双臂松了下来，她趁他怔忡发呆，身子一扭，从马上滑落下来。那匹红马登时风驰电掣的朝前奔去，眨眼身后的女子只剩下一抹浅淡的紫色影子，再也挽回不了。
左将军在约定的地点来来回回踱了不下百圈，终于盼来了燕王。一生戎马的汉子禁不止喜形于色，紧跟着迎上去，“大王。”触到马背上那人冷冰冰的视线，欢喜的话突然就咽了下去。左将军额上渗出冷汗，莫非在此处等待其实不得君心？可这不是约定好的么……
马背上的人脸色非常难看，紧抿着嘴唇，狭长的眸子中满是冰冷的怒意。他不说话，下马之后默不作声抽出左将军腰间的长剑，回身凌厉的一剑狠狠斩在身后神骏的红马上。
马儿连声嘶鸣都没有，温热的马血喷涌而出将左将军身上的盔甲撒湿大半。他怔怔呆住，看着身前被巨力斩成两半，无辜睁着眼睛死去的骏马，觉得自己的君王因为此次造反事件，本就怪异的脾气变得更难捉摸了。
燕王提着那柄还在滴血的剑，冷然道：“吩咐人去找叶夫人。”
城南树林。叶夫人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抿在耳后，微笑着看向灰袍人，“料不到还能见到先生。”
灰袍人空洞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却又像是落在很远的地方。他静静的温和道：“昔日与夫人有约，幸不辱命。燕王姬氏不久将亡，新王即位时，旧王族必被诛尽，从此再无翻身机会。”
叶夫人满脑子叫嚣凌乱的声音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这样很好。”
“要将他杀掉么?”灰袍的乐师漠无表情的问。
叶夫人脸上显出恍惚的神色，慢慢道：“不用，让他活着，让他长长久久活着。所有的人都死去，只有他还活着。他只有活着，才会痛苦。”
灰袍乐师淡漠地点点头，“我即将离开燕国，承蒙夫人这些时日的照顾，无以回报。夫人若想回乐枝山，鄙人可以效劳。”
叶夫人沉默下来，脸色也显得越发苍白，乐枝山，乐枝山，她心中的纯净故土，而今，她是没有脸面再回去了。失神不过刹那，她微笑道：“不劳烦先生了。先生一路走好。”她整个人立在风里，纤瘦苍白，弱不胜衣，似乎即刻就要随风而去。
东方未明略微点头，“你还可再活五日。”
叶夫人笑了笑，“哦？还能活这么久。”
“既然要离开，我有一件东西，倒是要收回了。”
“先生有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么？”
东方未明视线落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面色恬静，“来了。”
出了王宫之后，姬韶拉着长生径直向南，他脚程极好，一路狂奔，也丝毫不显得为难。长生好奇问他：“你知道你娘在哪里？”
姬韶皱起眉头很不耐烦，“自然知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让侍卫带你去找？”
姬韶沉默下来，紧紧抓着长生的手不放开，长生侧头看他，“你跟秦夫人很亲密么？”
姬韶脸色冷下来，淡淡道：“不算亲密。但她好歹也是父王的夫人，我还是见过她很多次的。”
“可我听见你叫她娘。”
姬韶瞥了他一眼，清澈的眼波中并没有惊乱的神情，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你那夜在偷听。你听见又能如何？她都已经死了。”
“你是谁？”
“我是叶夫人的儿子，也是秦夫人的儿子。”姬韶轻轻一笑，脸上浮现一层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