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二更,长生又被箫声吵醒。
醒来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她叹了口气,披上衣服走出去。到徐子静窗前,听到里面吐息沉静,知道他还在沉睡。宫外梧桐枝叶蓬蓬映在夜幕中,天空月色稀薄。长生一人,漫无目的在宫中游走。箫声断断续续,追随它而去,却又时远时近,箫声中别离的惆怅更加浓郁,呜咽的哀思,肠断泪流,如深秋寒霜,无可排解。
料来这吹箫之人,现在正在未央宫中?长生停下脚步,意外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韶华宫外。宫门半掩着,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
就在长生准备离开的时候,宫门内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来,那是个女子,周身裹在斗篷中,完全看不清楚样貌,但是身段灵动袅娜,行动起来悄无声息。长生快速闪入阴影,默念静心诀,将自己融入夜色中。
女子没有发现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她走的不急不慢,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处草木葳蕤的园林之中。这里有一大片荷花池,四月初,荷叶亭亭而立,已有数个素净的白色苞蕾立在水面上。水边嘶嘶的虫鸣不已,有个小身影蹲在石头墩上百无聊赖的朝荷花池里丢石子。
女子慢慢走到荷花池边,那小身影抬头看了看,清脆唤道:“娘亲。”
女子应了,在白玉石墩上坐下冲他笑道:“韶儿来的倒早。”
娇嫩的童声嘻嘻笑了笑,“我想早点见到娘,一个时辰前就在这里等着了。”
女子声音中也带着笑意,“娘也很想韶儿。”
他们一来一往的对答,躲在不远处树木丛中偷听的长生已是头脑发胀。这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丢石子玩的小孩,正是小公子姬韶。可是这女子,分明便是昭华宫的秦夫人!姬韶的娘不是叶夫人么?那日里孩子还满脸忧虑的告诉长生,王后要加害叶夫人,怎么转脸就喊秦夫人娘亲,还喊得这么亲热?莫非……又是一桩宫闱秘闻?
“娘亲跟父王去打猎,可还顺利么?我听说娘受伤了,担心得不得了。可还好吧?”小公子忧切地问道。
“无妨,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
“娘抓到了三眼神鹿么?”听闻秦夫人无恙,小公子的声音再也遮掩不住兴奋,“听说那是神兽,喝了它的血,可以益寿延年,是真的么?”
“还称不上神兽,是头异兽罢了。它的血,大概,还是有些功效的吧。”秦夫人声音平淡。
“那神鹿关在哪里?我可以去看看么?”
“改日吧。”秦夫人道,“我离开这些日子,宫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见秦夫人从三眼神鹿上转开话题,姬韶有些失望,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也没什么。哦,父王从外面请了两个大夫给叶夫人治病,就是娘亲在未央宫中见到的那两个。”
“嗯,我已经知道了。清微山的人不过如此。”
“什么?”姬韶吃了一惊,“他们竟然是清微山的人,那他们,他们……”
“放心,他们没有发现什么。不过稳妥起见,你不要与他们接触过多。”
“孩儿知道了。”姬韶乖巧回应。
“那个女人大概撑不了多少时日了。”秦夫人冷冷道:“你不要再节外生枝,未央宫中的佛心草是怎么回事,我一清二楚。”
姬韶垂下头去,“孩儿是怕,父王伤心。”
秦夫人冷哼一声,“你父王有我,不必担心。她死了,你自然会交由我抚养,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姬韶慌忙摇头,“孩儿做梦都想跟娘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开口,“娘亲,有了三眼神鹿,叶夫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秦夫人冷笑起来,“怎么可能?她是必死无疑的,王后是个蠢女人,看得到的毒药有何高明,看不见的才是真正的高明。”
姬韶怔住,“娘亲的意思是……”
秦夫人摩挲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终究还是要回到娘的身边。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父王,终究都要回来。”
姬韶茫然依偎在秦夫人怀中,带着悲伤的眼睛漠然扫过长生栖身的花丛,很快又移开视线。“今天,那个大夫说,叶夫人身上有数年的旧毒,娘亲可知道这件事情?”
秦夫人懒懒道:“自然知道,今天我也在场。”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娘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毒么?”
秦夫人推开怀中的小脑袋,冰冷的眼神一寸寸扫过孩子的脸,“你今天把我叫出来,是想问这个?”
姬韶立刻把脑袋又凑到了秦夫人怀中,抱着她扭了扭身子,“娘,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什么事情都喜欢瞒着我?我已经长大了!”
秦夫人面上神色变幻,缓缓搂住孩子单薄的背脊,轻声道:“好吧,你想知道,娘便告诉你。”
姬韶期待地抬头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一字一句轻柔道:“你今天听到的没错,清微山的那个人说叶夫人中的是东海毒蛟之毒,没错,她中的正是这种毒。”
姬韶小小的眸子中一片天真,“娘,是你下的毒么?”
秦夫人咯咯笑起来,“傻孩子,她抢走我最心爱的男人,我固然想要她死。但那毒,却不是我下的。”顿了顿,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点了点头,“不过,若说是我下的,也未为不可。”她视线落在姬韶身上,仿佛在看着一把锋利无比,寒光四射的宝刀。
“什么?”姬韶呆了呆。
秦夫人甜蜜的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的韶儿,她养了你五年。你与她几乎日日呆在一起,若说是下毒,那也是你下的,而不是我。”
姬韶眼睛慢慢睁大说不出话来,他脸色苍白,额上陡然冒出汗珠,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子,而是一条吐着毒液和诡计的毒蛇。
长生虽然听到了他们的话,却不能完全明白他们话中的意思。只恍惚觉得,夜晚的秦夫人,与白日里看到的迥然不同。那个欢快活泼的美人儿就像个泡影,戳一戳便会破了,露出里面不为人知的阴狠毒汁来。
阳光撒到锦塌上,破碎成点点金晕。金晕落在长生脸上,她睫毛抖了抖,慢慢睁开眼睛,一片混沌,不知置身何处。待她坐起身来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才觉醒过来,自己这是在燕王宫。
有宫女进来将一大束桃花插入窗前的白瓷瓶里,长生便看着那桃花发呆。花瓣嫣红,有灼灼全绽的,也有含苞凝蕾的,一整枝桃枝,娇俏鲜嫩,充满喜悦的春意。四月的暖春,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桃花。
宫女一转身见她醒了,笑道:“今日天气好,姑娘可要出去走走?”
长生尚未完全清醒,呆呆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宫女抿嘴一笑,“已经过了午时了。”
午时?怪不得阳光能晒到她脸上,长生漫不经心点点头,“这花开得好。”
宫女笑道:“这是特意从山上摘下来供宫里用的。”见长生一副慵懒无神的样子,她问道:“姑娘可饿了?我去膳房传些饭菜来吧。”
长生摇摇头,“我师兄呢?”
“先生在偏殿中研磨药材。”
长生从床上跳下来,“我去找他。”
推开偏殿的门,便见到徐子静得意洋洋捧着沾满鲜血的手帕正在案前忙碌着什么。“师兄,你在干嘛?”长生趴门外探头往里看,唯恐他又责骂自己起床晚了。
徐子静笑吟吟招手唤她,“你来的正好。快过来。”
待长生走过去了,就见徐子静正往那块沾满血的帕子上滴天心真水。帕子艳红如初,上面血迹斑斑像是春日桃花,染水之后更显灼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长生好奇道:“这是谁的血?”
徐子静看了她一眼,“师妹,你的感觉不灵呢。”
长生一愣,“这是姬韶的血?”
徐子静漫不经心点点头,将天心真水小心收好,放入药囊中。
长生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弄到他的血?”她视线扫过那块帕子,“还是这么一大片?”
徐子静大笑起来,极为得意,“没什么,他鼻子流血了。”
“是么?”
“是,被球砸的,我立刻好心的用帕子帮他擦血。”徐子静眨眨眼睛,心情好极了。
“师兄!”长生哭笑不得,“姬韶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吧?”
徐子静挑着眉毛轻快道:“我与他一起玩球,脚上不长眼睛,一不小心嘛,我也不算是欺负孩子。”
长生哭笑不得,“你这还不叫欺负,你比人家大了十岁不止!”
徐子静重重叹了口气,抖着手中的帕子道:“不容易啊,为了某人的一句话,就去做这样的事情。师妹,你不应该过来抱抱我鼓励一下我么?”
那帕子上血色刺目,长生恍觉昨夜所见如一场梦幻。她瞪了徐子静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摔门出去了。
徐子静哈哈大笑,“师妹你去哪里?方才燕王派人传唤我们去未央宫,一定是要询问叶夫人一事。师兄至今一点头绪都没有,你要给为兄撑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