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非常清晰,是从主殿外传来的。长生奔出主殿,未央宫中密布的护卫已经撤去,长长的青草掩映着古井,井上有白色的淡薄雾气。箫声就是从井边传来的。
长生穿过花圃,离古井还有两三丈远时,箫声停住了。她看到井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秦夫人,原来她并没有跟随燕王离去,却不知留在这里是为什么。至于另外一个人,长生目光落到他脸上时,那人嘴角的笑容扬起来,突然就刺伤了长生的眼睛。
他神情温和,一双漂亮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手中握着一只白色的古朴洞箫,袖口露出一小点淡蓝的颜色来。虽然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但是长生知道,那是一块波纹状的刺绣,看得久了,仿佛真的看到浩淼大海,恍如波浪袭来。
秦夫人立在蔓蔓青草之中,粉嫩裙衫,身影窈窕。只听她微微一声轻叹,“东方先生的箫声,当真是举世无双。”
被称为东方先生的盲眼男子白皙的手指轻抚着洞箫,嘴角噙着笑意,并不言语。
秦夫人微微侧头看向长生的方向,嫣然一笑,“妾资质驽钝,与音律上虽略有心得,却完全不可与先生相提并论。改日请先生到韶华宫坐坐,也好指点我一二。”
男子依然沉默着,秦夫人却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她绕着花圃中的小径慢慢走到外面,早有宫女在旁边接应她。她接过宫女手中的鹤氅披在身上,漫不经心朝着长生的方向瞟了瞟,嘴角一勾,弯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月亮攀至头顶,夜色渐渐深了。长生站在花圃中看着不远处那袭灰色身影,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他的性格真让人难以揣摩。那日初进宫时,他遇到迷路的长生师兄妹,很是温和的告知了方向,言语轻柔,平易近人。但方才秦夫人与他说话,他虽微笑着,神情却疏远冷漠,爱理不理。是因为秦夫人的身份?
近距离看,那人的面容更显清秀,整个人像月色下一湾静默的溪流,柔和温润。长生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似乎自己上辈子与他就是相识的。无关男女之情,哪怕就这么一直凝视着他,凝视一辈子,也不会厌烦。这想法一冒出来,自己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人侧过脸来看着长生。月色照耀在他脸上,他那双茶色的眸子,没有任何光彩。他就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静静看向长生。树叶在沙沙作响,脚下的小花悠然地舒展着身体,风中有幽幽的花草香味和清润的水汽。长生笑了笑,迎着月色朝他走去,“你吹的箫,真好听。”
那人一直漠然的表情起了一丝微澜,就在长生以为他今天心情不好大概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开了口,“你能听到我吹的箫?”
长生料不到他真的回答,顿了顿方笑道:“嗯!每天晚上都能听到。”
那人没有说话,没有光亮的瞳孔停留在长生身上片刻,又很快移开。
“箫声很好听,虽然很悲伤,你为什么总是吹那么哀伤的曲子呢?”
那人望着古井上氤氲的雾气,过了许久才慢慢道:“我是宫里的乐师,叶夫人夜不能寐,必须伴着我的箫声,才能安眠。”
“怪不得我每晚都能听到。不过说来奇怪,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呢。难道是因为夜晚太安静,所以声音传的比较远么?”长生在外人面前一贯内敛安静,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见到这姑娘欢脱淘气的一面。但不知道为什么,长生见到他,就像见到许久未见的朋友,丝毫不觉得生疏,嘴巴一开,话就没完没了。“还有,我能听到箫声,宫中其它的人却听不见。这又是什么缘故?”
那人淡淡笑了笑,“这箫声,本就不是给普通人听的。”
长生怔住,“那……我为什么能听见?还有秦夫人?我们都不是普通人么?”
那人没再说话,冲长生微微点了点头,握着手中的洞箫,施施然离开了。长生怔怔站在原地,感觉夜风大了许多。见他离开,她心中竟生出不舍,想要拦住他,却不知拦住他该说些什么。她只是莫名地想跟这个人待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等那人走的一点影子都没有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如果知道他住的地方,就可以厚着脸皮找上门了。她急忙追出去,未央宫外却是空荡荡的一片,高大的梧桐树映着道旁冰冷的宫灯,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显得格外萧瑟,根本没有人的影子。她低头顺着宫墙脚步匆匆往外走,没走多久,狠狠跟一个宫侍撞在一起。
那人没有拿灯笼,手中高高抱着一堆东西,也是脚步匆匆。这么一撞之下,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忙乱中急急抽出一只手扶住宫墙,才算站稳了脚。一站稳,立刻叫骂起来,“没长眼睛的小兔崽子,往哪儿撞呢!”
长生揉着脑袋也不说话,淡淡朝那人看过去。却不料不过片刻,那人态度陡然逆转,“这是……这不是长生姑娘么?哎哟哟,瞧我!真是眼花了,居然冲撞了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长生眨眨眼睛,这才发现,对面的人居然是那日领自己和九师兄进入燕王宫的宫侍李乔。却见他脸上挂起讨好的笑容,额上一层薄汗,手中抱着许多被褥类的东西。
“你这是要去哪里?”
宫侍见她询问,脸上泛起苦笑,“姑娘你有所不知,王后她冲撞了大王,被罚入冰清宫了。那个地方,什么东西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连个铺盖都没有。这不,我怕冻坏了王后,想赶紧给她送些御寒的东西去。”
长生点点头,“那你快过去吧,现在还是有些寒意的。”归根结底,王后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
宫侍并没有离开,反而朝长生讨好地笑了笑,“姑娘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长生这才忆起自己的目的,“你方才从那边过来,可曾见到过了东方乐师?”
“东方乐师?”
“正是。他方才在未央宫中吹箫呢。”
宫侍皱眉思索片刻,“姑娘说的,莫非是东方未明?”
“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他自称是宫中的乐师。有何不对么?”
“不不,”宫侍忙道:“我从这边过来倒并没有见到他。说起来,他入宫之后,我也不过见了他三四次而已。他是去年叶夫人回乐枝山祭祖时带回宫的,很得叶夫人宠信,虽说是宫中乐师,几乎没人能差遣得动他。据说就连大王都没有听过他的箫声。”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这我的确不知道。宫中乐师均住在南苑,但他深受叶夫人看重,应该不会住在那里。不然等我回来,给姑娘打听打听?”
长生心中失望,打起精神笑道:“那就有劳了。”
宫侍与长生作别,抱着厚厚的衣物被褥,很快消失在绵延的宫墙之后。长生看着黑沉的夜幕,叹了口气。
饭菜冷在案上,一看就没被动过。
长生捏了块点心去偏殿找徐子静。徐公子蹙着眉头,一脸肃穆,正在灯下配药,长生知道,一定是在为叶夫人配制解药,好解除她身上累积的旧毒。她随意坐到旁边,探头朝灯下看去。案几上摊着凌乱的笔墨,药箱中的各色药材也一片狼藉。她不知怎的一抬头,看见徐子静眼下微微两片乌青,心中莫名的闷了闷。吃完手中点心,默不作声地推门出去,过了片刻,端来热腾腾的饭菜来。“师兄,先来吃饭吧。”
徐子静蹙着眉头立在案前,置若罔闻。
“师兄——”长生抬高声音。
徐子静将笔掷回案上,伸了个懒腰,一转身看到长生,“咦,你回来了?”
长生翻了个白眼,“早回来了。”她将碗筷塞入徐子静手中,“吃饭。”
徐子静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微微皱眉。长生瞪了他一眼,这个人表面上叫嚷着清高淡泊,骨子里只怕这辈子也摆脱不了王孙贵族的习气了。连燕王宫中的饭菜,都觉得不能下咽呢。徐子静夹了几筷子菜吃了,懒洋洋道:“下毒的人不是王后。”
长生点点头,也不觉得奇怪,“你查了未央宫中的熏香?”
“熏香中的毒的确是王后所为。那种毒药叫天女无泪,虽然罕见,但抵不过佛心草的药性,因此并未对叶夫人造成伤害。那毒药之中也没有东海黑蛟的毒液。”
“也就是说,叶夫人所中的陈年旧毒,下毒的另有它人。燕王知道这件事情么?”
“嗯,知道。”徐子静垂下眼睛,表情很冷漠。
长生不再说话,拿汤匙为徐子静盛汤。
徐子静突然冷冷一笑,“王侯之家的男人,都是无心的怪物。哪怕是拿命去换,也换不来他们丝毫的真心真意。也只有那些脑袋坏掉的傻女人,才会妄想着去感动他们。”
长生愕然看着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