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灯火通明，往日清冷安宁的宫宇中，遍立着衣衫华贵的宫侍和严阵以待的护卫。夜风拂过花草，暗香流动，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均是冷凝沉静。宫中挂着半人高的朱红宫灯，照耀得这里亮似白昼。
灰眸而气质冰冷的燕王坐在未央宫正殿主位上饮酒，他的左手边端坐着王后，右手边侍立着秦夫人。叶夫人裹着厚厚的狐裘坐下燕王右下首的位置。燕王静默着饮酒，虽然不说话，身上低沉的威压莫名逼迫得所有的人心中惶恐。
他身边的三个女人，表情各异。王后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得体温和的笑容，只是每当视线扫过下首的叶夫人时，嘴角的笑容便会不自觉的扭曲。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很少看叶夫人。她不看叶夫人时，便会把视线对准身边的姬韶，微笑着轻声与他说些什么。
姬韶在父亲面前很乖巧，王后问什么便回答什么，言语得体，进退有度。一时间这对母子间的亲昵倒是扮演的颇为真实。
秦夫人服侍燕王饮酒，燕王酒杯空了之后，她就笑吟吟地提起玉壶再续一杯。一双纤柔的皓腕间带着青玉镯，每每撞击，发出清脆的泠泠响声，衬着她眉眼间甜美笑意，娇俏悦人。她口中轻轻与燕王说些什么，燕王漫不经心听着，偶尔也讲两句。
所有人当中最漫不经心的当属叶夫人。她人虽然还在宫殿中，灵魂却早已飘去了其它地方。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孔上，神情恍惚，眼睛直直看着殿外，仿佛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徐子静和长生进入未央宫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两人对燕王、王后和各位夫人行过礼之后，静默地站在殿中接受贵人们的审视。
燕王面上略显疲倦，却并没有因此损伤他的威仪。他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的玉杯，“徐子静。”这三个字出口，长生便觉得身上颤了颤。燕王的五官非常俊美，俊美到有些阴柔，但并不能遮挡他身上凌厉的王者之气，这男人不愧是人中之龙，矫昂霸气之态，非常人可比。
徐子静微微笑着，不卑不亢，“大王有何吩咐？”
“叶夫人的病情如何，想必你心中已有定论。”
长生皱起眉头，叶夫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燕王若因此怪罪两人，在这燕王宫中，又不能胡乱伤人，倒真不好脱身。耳边听得九师兄平静的声音，“正是。夫人哀思郁结，伤及肺腑。此症缠绵日久，却也并没无药可医。但夫人，偏偏染上了瘟疫……”
瘟疫二字出口，殿中诸人脸色都变了。
燕王猛然拍击身前玉案，“荒唐！燕国王宫之中，焉能发生瘟疫？”他一怒之下，灰眸更显明亮，身边的宫侍禁不住威压，早已颤抖着跪倒在地，一时偌大的宫殿中寂静无声。
徐子静丝毫不惧，定定看着他：“瘟疫之说，千真万确。若现在控制，我尚有把握，能救回大多数染病之人。大王大可讳疾忌医，若是晚了，流传出去，只怕燕国百姓苦矣。”
燕王冷冷看了他许久，“既如此，孤命你即刻医治，若医治不好，孤就要你受那万蛇噬身之刑。”
“其它人都好说，唯独叶夫人……”
“叶夫人如何？”燕王冷眼看他。
“棘手的是，夫人体内有毒，毒性虽缓，日积月累之下也早已随血液渗及经脉各处。这种毒药非常罕见，我依稀记得，是东海一种毒蛟身上的毒液。因毒药罕见，解药也就罕见。配制解药，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
燕王灰色的眼眸眯起来，“可有办法医治？”
徐子静苦笑，“大王，我方才说了，夫人身上的病症累加，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没有把握万无一失，我自会竭力而为。”
“你方才说，浅歌身上的毒，已有数年之久？”燕王静静询问，整个未央宫中风雨欲来，连一直微笑着的秦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正是。”
“没有看错？”
“没有。”
燕王神色复杂莫辨地望着徐子静，“孤知道你并非普通医者，你可知道这毒药，是谁下的么？”
徐子静垂下眼眸淡漠道：“我只是一个大夫，只会救人，对其它事情并不关心。”
燕王低低笑起来，视线阴冷如冰，一点点扫过身边的女人，被他视线碰触到，王后、秦夫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是谁做的，早些承认，”他闭上眼睛，“孤留她一个全尸，也不会伤及她的家人。如若不然……”他眸子亮如闪电，闪烁着疯狂冰冷的光芒，“你们都知道孤的手段。”静寂的未央宫，在燕王雷霆之怒面前，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一直侧头看着自己父王的姬韶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童声稚语，异常天真。偌大的宫殿突然间飘出这么一句话，所有人不禁都朝他看过去，却见他正看向徐子静的方向，一脸疑惑。
徐子静道：“什么实话？”
姬韶皱起小眉头，“你是大夫，不能骗人。那天你跟这个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小小的手指指向长生。
长生心中陡然生出不安，“说了什么？”
姬韶柔声道：“说王后在未央宫中下了毒。我娘每天都燃的熏香中，放着一种慢性毒药，人吸入进去，一天两天没什么大碍。时日久了，毒性就会沉入骨髓，再也拔不出来了。你刚才说的毒药，是熏香中的毒药么？”说着，他小小的身影立刻跑到内殿中，从叶夫人床边取来一个银质团花盘叶的镂空香球来，“是这个么？王后每隔几日便会派人给娘送来几块熏香。娘很喜欢，天天点着。”
燕王从他手中接过那银质香球，放在鼻尖嗅了嗅，看向徐子静。
徐子静终于明白，为何第一次进未央宫时，闻到了花香熏香药香。花香固然是真的，药香也是真的。因为这熏香中，竟果然掺杂了其它东西，气味极淡极轻，混杂在熏香中，若不静心细嗅，根本察觉不出端倪。他脸色沉下来。
燕王将手中的银质香球揉成一团丢至王后脚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淡漠的眼神中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正在看着一个死人。
王后抬头瑟瑟看着他，凄然一笑，“是我，是我下毒，我恨不得这个贱人立刻去死！”
叶夫人终于朝她看了过去，冷淡的神情中隐约夹杂着同情与愧疚。
王后哈哈大笑，泪水从眼角滑落，“我是你的妻子，是燕国的国母。我对你一心一意，对燕国耗尽心血，从嫁给你开始，我战战兢兢，唯恐踏错一步。这么多年，我自问没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可是你，你不喜欢我也就算了，你宠爱其它女子也就罢了，可她是谁，你又是谁，你竟然将她弄进王宫当宠姬？！你昏了头了，你被这个女人迷昏了头！我恨不得杀了她，我恨不得杀了你！”
燕王木无表情：“来人，王后疯了，将她关到冰清宫去。”
王后哈哈大笑着，头上钗环尽落，嘶声叫着：“我等着看你的报应！等着看燕国的报应！”她用力推开搀扶她的护卫，整理衣衫发髻，敛肃神情，再也没看燕王一眼，冰冷华贵得像个王后一样离开了大殿。
徐子静捡起被燕王丢到地上已被大力揉成一团的银质香球放入怀中。长生神色复杂地望向姬韶，却见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静静依偎在叶夫人身边。叶夫人没有看他，视线依然望着殿外。
长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叶夫人中毒，已经好多年了。莫非从她一进宫，王后就开始给她下毒？但是，未央宫中还有佛心草呢，那可是解毒的灵药。有了佛心草，叶夫人依然中了毒，那只能说明，佛心草是最近才搬入宫中的，而在那之前，叶夫人就已经中毒了。
燕王走至叶夫人面前，叶夫人看也没有看他，燕王手指拂过她的面颊，无声叹了口气，柔软的神情在望向殿外的一刹那冰冷起来，他回头看向徐子静，“徐先生，请跟孤王来。”
徐子静随燕王去了，秦夫人尾随在后面。走至叶夫人面前时，她也停了一下，似笑非笑看着叶夫人，“姐姐，你多多珍重啊。大王心疼你，我也会心疼大王的。”
长生没有跟徐子静离开，她守在未央宫中，坐在叶夫人对面冷眼看着她。自始至终，这个美丽冷漠的女人脸上再没有出现过其它的表情。有人因她癫狂，有人因她嫉妒，有人因她入魔，她毫无所觉，莫非她早已死了么？剩下的这副，不过是没有感情的躯壳罢了。
殿内红烛燃烧的只剩下一滩血红的烛泪时，长生听到外面传来箫声。清楚真切的箫声，不像夜里听到时那么虚无缥缈，长生怔了怔，猛然间弹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