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对睡的地方一贯不挑剔，但不知怎么的，初到燕王宫的这夜，辗转了许久，一直未能入睡。迷迷糊糊刚有几分睡意，又被一阵呜咽的箫声惊醒。声音并不高，却颇为坚韧，无论她怎么塞住耳朵，总能听到。长生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宫门，一弦细月半斜，不知何时挂上了天幕。
天色墨黑，淡薄月色伴着月下连绵的宫殿，让人心底无端生出寂寞来。箫声幽咽，似乎在吹奏着一首古老的离别之曲。曲调随着弯月悠悠悬在半空，飘来荡去，也不知吹箫的人此时在哪里。整个燕王宫都是静默的，除了箫声和长生，偌大的宫宇空旷寂寥。
长生在廊下听了半夜箫声，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时已是日晒三竿。徐子静正在一棵古松下练剑，意气风发的少年，剑气如虹，目似晨星。只是望着，长生因为少眠而郁燥的心情便无端端好转起来。
徐子静见她出来，停下手中剑势，似笑非笑，“师妹，早啊。”“早”字，他咬得格外重，格外清晰。
“师兄早。”长生一脸淡定坦然。
徐子静哭笑不得，“你倒是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如此懒惰，我看你回去之后怎么跟师姐交差。”
长生一头雾水，“交什么差？”
徐子静上下打量她，“你该不会忘了吧？你下山时，大师姐不是说，要你不可懈怠，务必要与无垢剑心有灵犀？”
“我……”这件事情她倒真的忘了，“我们已经心有灵犀了。”她抬高胸膛目光熠熠看向徐子静。
“哦？”徐子静挑眉轻笑，摸着下巴道：“你的剑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长生默不作声在腰畔抚了抚，掌心一翻，已出现一把银色长剑。她将那剑递给徐子静。徐子静抽开宝剑看了看，剑光凛然，却丝毫没有灵气波动。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长生。”
“怎么了？我是不是大有长进？”长生笑眼眯眯看着他，云罗山的那个雨夜，为了斩杀蛇妖朱连，她与无垢剑配合无间，这可是让她大为得意的一件事情。
徐子静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不是玩笑，竟是真心以为自己已经与无垢剑心神合一，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你……”
“怎么了？”长生脸上笑意凝了凝。
“何为心神合一？”
“我们所思所想，都是一致的。难道不是？”她皱着眉头看向徐子静手中的长剑，“我们明明已经心神合一了啊。”
徐子静面无表情，“哦，那好。你让它飞到半空舞个剑花出来。”
“那怎么行？现在又没有对敌，这把剑脾气那么桀骜……”她话未说完，便看到一道紫光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快速穿行，舞出数百道紫色光影来，如乱花迷迭，非常美丽。紫光最后落入徐子静掌心，哐然长鸣。长生已经认出那是徐子静的紫郢剑，抿着嘴唇不说话。
徐子静道：“这才是心神合一。宝剑奉你为主，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是你的心意，绝不违背。”
长生垂着头一言不发。
徐子静道：“清微山上的水月之炼已迫在眉睫，你跟你的剑都还没有修成一体，你再不努力，只怕要成为全山的笑柄了。”
长生有气无力，“还要我怎么努力？我握着它练了十年的剑，它依旧对我不理不睬，我还能怎么办？大不了我回去求求师尊，先躲过去再说。”
徐子静狠狠敲了她个爆栗，“胡说八道！你在师门排行十一，下面还有师弟呢。”
清微山以剑法为尊，门下弟子天赋异禀，在剑法上的造诣都颇为精深。唯有长生，学了数年，勉勉强强能使出几套像模像样的剑法来。遇到不成气的小精魅也能与之抗衡，可若是遇到真正有道行的，就只有等死的份了。正因如此，她下山之后，大师姐霜岚对她颇为担忧。徐子静绕道齐国寻找长生，大师姐也没有阻止。
长生心情低落，“师兄，你说师父为何要收我为徒？我那么笨，实在太没用了。”
徐子静见她一脸黯然，伸手摸摸她的头，“有师兄呢。等燕国的事情完了，咱们立刻就回清微山。师兄好好带你练剑，一定不会丢脸的。”
“真的？”
“真的。不过，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昨晚没睡好？”
“……你昨晚没有听到箫声么？吹了大半夜，吵死人了。”
“什么箫声？”
长生瞪大眼睛，“你没听到？你明明一向浅眠的。就是箫声，呜呜咽咽的，仔细听听还蛮好听的。”
“没有啊。”徐子静似笑非笑，“贪睡就是贪睡，别为自己找借口。”
长生不由得生气，随口喊住一个路过的宫女，“你昨天夜里可曾听到有人吹箫？”那宫女看看她，茫然摇了摇头。如此问了三四个宫女，大家都没听到。长生目瞪口呆，“太奇怪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听到？”
徐子静笑吟吟看着她，“依我说，你是第一次在王宫睡觉，心里欢喜。喜欢得睡不着觉，出现幻觉了。”
“放屁！”长生抢过自己的宝剑，拿剑鞘狠狠敲了敲徐子静的额头。
徐子静日日去未央宫问诊。以他的手段和清微山的奇丹妙药，也只能将叶夫人的性命再延续二十日罢了。叶夫人的态度不冷不淡，徐子静去了，她就陪着。开了药，她就吃。日日摆弄花草，或在井边坐着发呆，这种态度让长生徐子静两人心神不宁。
第四日清晨，徐子静和长生刚踏入未央宫中，立刻察觉到一种异与常日的寂静。古井边的青草依然在摇曳，花圃中种了一半的花草随意丢在地上，姬韶的小木桶滚在花圃中央。似乎突然之间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两人又往前行了数步，被一位宫女拦了下来。宫女轻声道：“大王现在未央宫中，两位先请回吧。”
长生与徐子静对视一眼，出来时还没得到燕王的消息，想来才回宫不久。长生道：“那我们何时来才好？”
宫女平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个时辰之后。”
徐子静微微一笑，拉起长生，“既如此，我们晚点再来吧。”
燕王一回王宫便到未央宫中，足见叶夫人盛宠。徐子静拉着长生出了未央宫，却没有远离。两人在宫门外找了棵大树坐下，徐子静闭上眼睛，灵台一片清明，未央宫的景物在他心中一掠而过，他很快看到宫内的情景。
叶夫人斜躺在紫玉塌上，侧头看向殿外，身上裹着层锦被，颜色虽淡，纹理却是流光溢彩，像团烟霞一样松软。殿内有身着红色猎服的高大男子展臂让宫女解下披在身上的斗篷，“孤出外数日，回来你竟是一句话都没有么？”男子满身风尘，看不出年岁，一双狭长的灰色眼眸气息阴沉冰冷。
叶夫人淡淡道：“大王归来，贱妾不曾远迎，大王恕罪。”
燕王朝叶夫人走去，她躺在榻上依旧不动。燕王伸手将她的脸扳向自己，叶夫人苍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容宛如上好的陶瓷，燕王凝视半晌，放开她。叶夫人雪似的脸颊已经被捏红了一片。“你的气色不是特别好。”他冷冷道。
“不是一直这样么？”她淡淡回应。
“我请的神医没有到么？”燕王皱着眉头问话。偌大的未央宫中只有他与叶夫人两人。他站在榻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遮盖住了叶夫人。
“来了，开了药，已经吃了。”
“神医怎么说？”
叶夫人嘴角浮现讥诮，“说暂时死不了。”
燕王皱着眉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来人！”他击掌，清脆的声音响彻在未央宫中，很快有宫女趋步向前，“大王有何吩咐？”
“把神鹿血拿过来。”
宫女退下片刻，捧了个玉碗进来。碗中是温热粘稠的红色液体，燕王接过玉碗，坐在叶夫人榻前，“喝了它。”口气不容置疑。
“这是什么？”
“三眼神鹿的鹿血，可益寿延年。”燕王的声音带上了几丝怜惜。
叶夫人侧过头去，僵硬道：“恶心，不喝。”
燕王神色冷下来，“喝下去。”
“不喝。”
燕王笑了笑，“你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喝！”眸光骤然阴冷下去。
叶夫人抿着嘴唇不说话。
燕王眯起眼睛，“你死了，我就把韶儿也杀了。”大殿深处一处白纱蓦然抖了抖，纱中裹着的小身影更加紧缩的窝成一团。
叶夫人神色变也未变，“杀便杀了。”
燕王道：“我要让整个乐枝山的人为你殉葬，这样，你可喜欢？”
叶夫人终于色变，一双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厌恶憎恨。
燕王道：“你恨我没关系，只要你活着，纵然恨我，也没有关系。”他将那白玉碗递过去，稳稳托在叶夫人唇边。
叶夫人垂下眼睫，将眸中隐忍的，厌恶的情绪尽数隐藏，她微微吸了口气，就着燕王的手喝干了碗中的鹿血。
燕王抬手拭去她唇边的血渍，吩咐宫女端上金露花茶来。“你先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着，他嘴唇触了触她的额头，起身离开。
叶夫人抬眼看着宫外的花木，眼神冰冷，像个已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