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近黄昏。一进宫门先看到一大片粉紫色的小花,迎风摇曳,花香怡人。徐子静说这花叫美人香,很是娇气,一般在南方诸国生长,却不料北方竟然也能养成。未央宫不同于长乐宫的奢华贵气,殿宇掩映在葱郁古树中,气质干净如洗。宫内花木扶疏,宫墙的颜色在岁月侵蚀中早已退去艳丽,没有了泼洒张扬的华贵,反倒更显得质朴安然。
长生和徐子静进入未央宫时,叶夫人正在种花。主殿之前有一大片花圃,收拾得干净整齐,种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花草,长势喜人。宫女听闻是王后派来给叶夫人治病的,并没多问,默然将两人带到了叶夫人面前。
叶夫人穿了件紫色锦衣,正低头拨弄泥土,露出脖颈后一片肌肤,润滑如同玉脂。她的手指很白,白得能看到青色的筋脉,她便用那双白皙的手抓起泥土,一点点洒在刚种好的花苗根部。
“你们来干嘛?”一道凶巴巴的童稚声音突然刺破未央宫的宁静,小公子姬韶提着装满水的小木桶正站在草木掩映的古井边。见他们靠近叶夫人,分外眼红,像匹小马驹一样快步冲过来,充满敌意地瞪着徐子静,“来人,快把他们打出去!”
“公子不可以!”旁边的宫女轻声制止他,“这是王后请来给夫人治病的。”
“是庸医!快打出去!”姬韶鼓着腮帮子叫起来。
“韶儿,不得无礼。”叶夫人这才被惊醒过来,皱着眉头轻轻扫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姬韶立刻没了声音,扁着嘴巴,无辜极了。
叶夫人看向长生和徐子静,歉意地一笑,“稍等片刻。”
长生和徐子静同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她很年轻,皮肤很白,大概因为病得久了,很消瘦。但这消瘦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更让人怜惜。她从姬韶手中接过那只小木桶,小心的撒了些水到泥土里。做完这一切,她拍拍手上的土,像个小女孩似的心满意足。“天色暗了,外面有些凉意,先生到宫里坐吧。”她站起身,腰身盈盈,嘴角虽挂着微笑,眼睛里的淡漠却拒人于千里。
未央宫中早燃起了烛火,宫女们穿梭不停,将盛得满满的盘盏送入里面。就算燕王不在王宫,叶夫人依然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叶夫人脸色苍白,这宫里的人忙忙碌碌,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宫女沉默着为她披上狐裘,她就披着,坐在烛光中,美得像画里的人,冷得也像画里的人。角落里半人高的翠玉瓶中插着大捧大捧白色的花,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有些像花香,有些像熏香,还有些像药香。
徐子静笑着开口,“花很漂亮。”他指的自然是瓶中插着的白花,那是碎星萝。
叶夫人和姬韶都没说话。他们自从进了未央宫就很沉默,似乎这里有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人无法呼吸。倒是叶夫人旁边侍立的宫女笑道:”这是小公子最喜欢的花,每天都要换新的插上。”姬韶见提到了他,冷冷扫了徐子静一眼,哼了一声。
气氛一时尴尬,徐子静直接切入正题,“夫人的身体,现今如何?”
叶夫人眨眨眼睛,醒过神来,“什么?”可能是因为天色已晚,在烛光映衬下,她的眼睛显得特别黑,脸色又很白,像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一样,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姬韶替她答道:”我母亲最近身体很好,晚上能睡好觉,白天也能吃一些粥,不劳你们费心了。”
叶夫人皱皱眉头,却没说话。她与姬韶之间的关系颇有些怪异,说是母子,却没有母子间的亲昵。
“夫人最近可有呕血?”
“近三日,只呕了两次。”叶夫人神色淡淡的,也没有什么悲喜。
“夫人可有其它不适的地方?”
“少眠,头痛,没有食欲。”她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手腕往上,有点点红斑,衬着她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徐子静起身,“在下要冒犯夫人,为夫人切脉了。”
叶夫人点点头,“这正是先生职责所在,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有人来给她医病,她没有什么感激之色,反倒像听从命令被迫医治一般。长生暗道,奇怪的女人,这样淡漠的态度,倒像是看破了生死。难道她不想活了么?她是燕王最宠爱的女人,平阳城中最幸运的女人,燕王为了保住她的性命,费尽心机,可照目前看来,燕王付出了一番心血,却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想到这里,长生朝叶夫人望过去,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中看不到丝毫的生气,她虽然活着,却已经是个死人了。
未央宫内温暖明亮,宫外的天空却是阴冷漆黑,黑得凝滞,像隐藏了什么秘密。石阶很凉,长生坐在石阶上看星星。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踏踏的声响,有个小身影挨着长生坐下来。
长生侧头看看他,提醒道:“这石阶很凉。”
姬韶稚声嫩语:“我不怕凉。”
长生忍不住笑了,“你不是很讨厌我们么?”
“我只讨厌他,不讨厌你。你长得很美,像我娘一样,我娘也很美。”说起叶夫人,他小小的面孔上眼神格外明亮。
“你娘病了多久了?”
“唔,很久。她身体一直不好,生了我之后更加不好。后来,又染上了……这个病,更加不好了。”姬韶皱起眉头,神情忧郁。
长生忍不住拍拍他的小脑袋,放柔声音,“放心好了,我师兄很厉害的,你娘一定没事的。”
姬韶斜了她一眼,明显并不信任的眼神,“父王请了那么多有名的大夫来都没治好我娘,那个男人可以么?”
长生笑道:”咱们且等等看吧。”夜风中送来花香,头顶一丝细月迷离,长生问:“你母亲很会种花?”
姬韶抬高胸脯,与有荣焉道:”那当然!这世上没有我娘种不活的花。你看前面这些花草,都是我娘种的。”
“嗯,看得出来,都是很珍稀少见的花草,而且都长得很好。”
姬韶高兴起来,“花草种子和幼苗是父王吩咐人在各国寻找的。找来之后,便送到未央宫中,娘负责种花。她每次种花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提水。哦,你看到那边那个石台了么?那是一口古井,井里的水很甜。我娘说,就是因为喝了这些水,花草才长得这么好。”他笑起来时,眼睛眯起来,颊边还有个小酒窝,可爱至极。
长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夜幕中只能看到一片高高的青草摇曳着,古井之上,仿佛笼了一层白雾,想来也是有灵性的井水。长生点点头,“你娘住在这里,病一定很快就会好的,你不用担心。”
姬韶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见过王后了?”
“嗯,来未央宫之前去的长乐宫。”
姬韶往她这边凑过来小声道:“你觉得,王后是好人么?”
“额……”料不到这孩子突然之间竟问出这样的话来。长生愕然,含糊扯了其它的话来遮挡,“我只见过她一面,她好与不好,自然不能轻易评断。”
姬韶冷哼一声,眼中闪烁着与他年纪不符的讥讽和恨意。“她是个妒妇,自己不得父王宠爱,便万般妒忌其它女人。我娘是父王最喜欢的人,王后恨不得我娘立刻就去死。”
长生初来燕国,对这些宫闱之争并不了解,也不好随意搭话,只能拍着他的脑袋安抚道:“你父王既然那么喜欢你母亲,自然会好好保护她的。”
姬韶高高扬起头,“那是自然!父王这次去九岱山,就是为了寻找医治母亲的灵药。”
原来,燕王不是去打猎,而是去寻药去了。王后的说法跟姬韶的说法,倒是有所区别。长生笑道:“那你更加不用担忧了。”
姬韶突然道:“你们要医治我娘的病,最好留意下长乐宫中的动静。我娘身体一直不好,跟那个妒妇脱不了干系。”
长生见他稚嫩的眉宇间一片恨意,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小的孩子,还不了解什么是爱,就先学会恨了。只是他这种偏执的想法,不知道是谁教给他的。叶夫人那副万事冷漠的模样,未必会跟儿子讲这种东西。殿外吹来的风越来越冷了,长生牵着姬韶的手往未央宫里走。姬韶怪叫一声,“哎呀,你的手好冰。”
“咦?怎么你们都这么说。”
“还有谁说?”
“我弟弟,小令。他夏天很喜欢跟我睡,说是睡在我的帐子里,立刻就不热了。”狐小令在清微山侍道使中排行十二,是长生唯一的小师弟,今年不过八岁。
“那你现在冷不冷?”
“不冷,其实我一点都不怕冷。”
两人说说笑笑踏进未央宫,摇曳的灯海中,听到叶夫人冷漠的声音静静传来,“先生,请问,我还能活多久?”
白衣少年笑着回答:“夫人,少思虑,多欢笑,日子还有很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