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令狐偃的衣摆,他神情间浮现刹那的迷惘,最终又归于平静,“你疯了,花初。”
花初呆呆看着他,发现眼前这人,自己依然是看不透的。他的神色中有怒气有悲伤,但还有些其它东西,她却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我快死了,你与我说些真心话吧。”丢弃掉昔日装扮在身上的骄傲张扬,她湿淋淋的苍白面容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
“什么?”
“你可曾喜欢过我?”
夜雨茫茫,满室风声呼啸,令狐偃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的脸,轻声道:“喜欢过的。”
花初满足地笑了笑,“我就知道。”她微微侧头看向他,目光眷恋,嘴角的笑容渐化为苦涩,
“那你为何……与我越行越远……”一句话艰涩说完,她眼中泪水莹然。
令狐偃刹那间恍惚起来,眼前的面孔与记忆中娇俏天真的少女重合在一起,这样看上去,竟是没有任何差别。似有千言万语自心头涌起,沉默半晌,却只说得一句,“道不相同。”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会死,你会继续喜欢我么?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那样?”
令狐偃眸底的光芒亮起又快速黯淡下去,只说了一句,“道不相同。”
花初笑了笑,笑容里依稀有了往日的明媚,她看向窗外,天地间风雨茫茫,她喃喃自语,“我要回去了。”
她所求的结果,已经明了。她还是她,无论是最初懵懂的精魅还是最后血染四方的大妖魔,她的本心从未变过。他却已经不是他了。
那个护佑着她的少年,在最艰难的时候将她挡在身后,对她说“我在这里”的少年,那个喜欢说笑阔谈的少年,已经死了。现在的令狐偃,不过是占有他躯壳的陌生人罢了。荼未虽然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她身在情局之中,竟是迟迟参悟不透。
令狐偃皱眉,“你要回哪里?”
她看着他笑,“回云罗山。”
“初儿,别回去了。你过来,我用玄黄丹为你续命。我好好守着你,这样你还能……”令狐偃语调柔和。
“还能再活个三五日么?”她挑眉看他,模样像极了数年前不谙世事无理取闹的小丫头。
令狐偃伸手过去,“过来。”
花初果然乖乖走了过去,他神情略有宽慰,花初伸开双手,抬头看着他笑,“阿宣,抱抱我。”
阿宣,抱抱我!
他视线扫过她手中那把寒气凛然的长剑,想起旧日里那场灾祸中,她被救了,却茫然无知。四顾着看一看,见他就在身边,便是展颜一笑,撑开手臂就道:“阿宣,抱抱我。”
他叹了口气,果然将她抱入怀中,轻轻地,不敢用力,唯恐加深了她的痛楚。花初心满意足叹了口气,身上全是他的温暖,他的气息。就这样死了,便也无憾了。
夜雨依稀,云罗山最深处的山坳里一片红色,似是火焰腾起。隔着苍茫沉郁的数座山头,一名红衣女子独自行走在在山路间,从山林深处扑棱棱飞出一群黑鸟,呱呱的凄厉鸣叫着,划破凝滞的黑暗,朝女子围飞过来。带头的黑鸟体型硕大,头上长了三只眼睛,圆滚滚的,明亮瘆人,嗅到了醇美的肉香,它锋利的趾爪伸出来,直直俯冲向下方鲜活的食物。
就在此时,女子抬头冷冷朝上看了一眼,目光落入领头怪鸟三只滚圆的眼睛中,恐惧使它的翅膀刹那间无法动弹,它辨认出来人的身份,却为时已晚。空中飞动的所有黑鸟骤然燃烧起来,紧跟着化为一团团火星四下散开,山林重新恢复了静寂,夜色浓黑如墨。因妄动真气引发了体内的伤势,女子呕出一大口血来,双眸中光芒闪了闪,脸上显出复杂的情绪。她拭去嘴角的血渍,漫不经心地一笑,“我还没死呢。”
花初虽还未死,但满山的妖魔都已经蠢蠢欲动。谁都能察觉到笼罩着云罗山庄的妖气渐渐淡薄了,所有角落里都有声音在窃窃私语,那株黄泉火荼要死了么?要死了吧……
阿英说黄泉火荼将死,朱连将重返云罗山庄时,并没有多少人相信她。在云罗山庄内,花初荼未积威已久,即便心内蠢蠢欲动,在消息没有变为事实之前,也没有谁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山中妖魔,受蛇妖朱连驱使时已痛苦万分,后来云罗山庄易主,它们顺势另投了新主人。既投奔了荼未花初,此时再去迎合朱连,以蛇妖的刻毒寡恩来算,也是毫无生还的希望。既然如此,不如另外谋求出路。因此趁着黄泉火荼妖气减弱之际,奔走逃去其它地方避祸的妖魔也不在少数。
花初迈上最后一级石阶,庞大的山庄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到处都是火光,那些亭台楼阁裹着火舌,水榭轻纱裹着火舌,处处都是灼热的红色,猩红的火星四处飞舞。她面无表情的一路往里面走,走至一座莲花池边,闻得呼呼的声响,有东西尖啸着朝她飞过来,“庄主!庄主——你可回来了!”那声音哭喊着,面上涕泪横流,竟是飞儿。
花初看也不看它,继续往前走,“嗯,回来了。”
飞儿上下盘旋,一边飞一边嚎啕大哭,“庄主,山庄被人烧了,那些在山庄服侍的妖怪,它们做起乱来,它们简直不能饶恕……”
花初嘴角浮现出古怪的笑意,淡淡道:“嗯,我知道。”
飞儿顿住,似是发现了花初的怪异,不安道:“庄主……”
“庄主!”绿裙的乔松远远看见花初,立刻朝这边飞奔而来。她头发被火燎烧了几缕,神情焦灼不安,本想说什么,看到花初之后,整个人呆了呆,“庄主你受伤了?”
飞儿这才发现,自己看到花初只顾着喜极而泣,竟一直忘了打量她。花初穿着红色的衣裙,裙角滴滴答答一路落下血来。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神情淡淡的,与以往骄傲的表情大相径庭。难道,难道那传闻竟是真的?说庄主,庄主要……飞儿这才觉得害怕,悄无声息躲至乔松背后,小心翼翼打量花初。
花初微笑着看向整个云罗山庄,火光映照在她瞳孔中,她神色安静柔和,“你们都走吧,从此之后,这世间,再没有云罗山庄了。”
“庄主……是什么人把你伤得这么厉害?”乔松眼露恐惧,这株黄泉火荼厉害非常,自从斩杀蛇妖霸占云罗山庄之后,整座山上的妖魔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眼下看来,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竟是……竟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莫非是……实在不愿将此事与朱连放在一起,乔松身体微微抖了抖,“庄主,我们暂且躲避一下吧,养好伤之后,再从长计议。”
“是啊庄主。”飞儿终于反应过来,绕着花初上下飞动。
乔松朝着火焰漫漫的山庄中看了看,“不知为何,一直都不见大庄主。”花初伤成这样,荼未没有理由不出现的。就算现在是下弦月,也一定会清醒过来的。
花初轻轻叹了口气,道:“是我杀的。”
“什么?”乔松怔怔尚未反应过来。
花初一笑,“圆月之宴时,重云阁宴请的妖魔是我杀的,我杀了它们,夺取了它们的妖元。至于荼未,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死了,我杀了他。”
乔松倒吸了口冷气,仔仔细细看花初的表情,想看看她这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飞儿却已经吓傻了,呆呆看着花初,动也不动。
“大妖怪是我杀的,荼未是我杀的,所有人都是我杀的。”花初微笑着眨了眨眼,“你看我可有丝毫神智不清明的样子?”
飞儿噗通一声从半空掉到地上,已经是吓傻了。乔松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看着花初,好像她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花初最后看了眼子夜楼,那座无论何时都华彩煌煌的高楼,此刻在火光中更加辉煌夺目。她淡淡道:“都散了吧。”说完,转身朝外走,红色衣裙染了血披在身上,看上去是那么沉重。她背影单薄寂寞,乔松忍不住问:“庄主要去哪里?”
花初咯咯一笑,“从哪里来,自然就回哪里去。”
玉溪水已干,露出其下干涸坚硬的青石来。满树红花已半数凋零,剩余的稀稀疏疏挂在枝上,无精打采,再不复灼灼的光华。花初听到轻轻的一声笑,有声音甜甜道:“你来了。”起初没看到是谁与她说话,待走近了才发现,黄泉火荼巨大的树冠之下盘旋着一只小青蛇,昂首看着她,嘶嘶吐着芯子。
花初在树下站定,身上滴滴答答不断落下血来。山谷外吹来的风带着焦灼的气味,她神色淡淡的,像许久之前粼粼的玉溪水,“你怎么出来了?”
小蛇青玉般婉转的身体惬意地动了动,笑道:“你都要死了,我自然能出来了。”
花初神色还是淡淡的,“我都要死了,你自然更加要死。”
小蛇啧了一声,“还是一副坏脾气,难得我还特意等在这里,想在你临死之前再见你一面。”
“我还以为你会急着赶回云罗山庄先把你断掉的尾巴接回来。”花初扬起嘴角,视线落在青蛇渗着血丝的断尾之处。
青蛇声音冷下来,“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害你落到今天的下场?”
“哦?你竟知道,是谁呢?”
“令狐偃。”这三个字出口,连风都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