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脚下山石纤毫毕现,来往的山风带来松林的清香,拂过曲折的山路,拂过山路上少年颊边的碎发。
花初知道自己又在做梦。这个梦她做了许多年,荼未说这都是因为她不愿放弃那些过往,所以它们才一再出现在梦中。可要她如何放手呢?那个她眷恋、怀念、依依不舍的少年,那个会对她笑,跟她说话,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少年,便是活在梦中的啊。
少年身穿蓝色道袍,手中拿剑,剑眉星目,眉宇满是张扬得意,看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他手中长剑锋芒冰凉如雪,一看便知是件宝物。剑锋此时便直直指向山石之上,漂亮的嘴唇微微开合,语声清脆:“妖孽,速速束手就擒,道爷可以网开一面,留你们不死。”虽然年少,这一番话说得却是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花初痴痴看着那少年的脸。他从小便是个果断勇敢的人,意念坚定,认准的事情绝不回转。以至于后来她常常忍不住地想,当初跟他们一起离开后,他有没有后悔过,后悔离开道观,离开疼爱他的师父和师兄。那时候她手上还没有染血,他整日都在笑着,笑容明灿纯净,没有一丝阴翳,流逝的光阴在他的笑容里被染得金黄。
“不知死活的家伙。”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童,一身白色衣裙,就坐他剑锋所指的山石上,一边托腮看着对面穿着道袍的少年,一边闲闲勾着胸前的碎发。女童很漂亮,眼睛极其明亮,神色骄傲至极,仿佛这天底下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不如意的事情。花初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看着曾经的过往在眼前一一重现。
少年道士见女童如此回答,神色一凛,手中剑气更是森冷了几分,“放肆!且看我替天行道!”说着,捏了个剑诀,整个人像大鸟一样飞起来朝着女童刺来!
女童依旧托腮坐着,懒懒看向他,动也不动。晴朗的月夜下,突然落起雪来,少年身影静止在半空中,从衣角开始,整个人泛起一圈涟漪,风雪越来越大,眨眨眼睛,花初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道观中。她微微一笑,竟然是这里。她虽然不喜欢这里的道士,却很喜欢这座道观,虽然她曾经差点死在这里。放眼四望,均是皑皑白雪,头顶天空扯棉絮一样纷纷扬扬撒着雪花。道观中诸人行色匆匆,手中执着火烛法器之物,齐齐奔向观后的园子里。
花初心念一动,双脚已立在一个密室内。室内按照古怪的方位摆放的青铜油盏,中间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图案上捆着个女童。花初神色柔软下来,从小到大,就会闯祸,那副争强好胜的脾气怎么就不能改改?女童被捆着,神色间再不见倨傲,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突然砰地一声,密室门被打开,有人带着一身雪花冲了进来。女童显然也是吃了一惊,那人一进来直奔八卦图中,先将阵中的青铜油盏踢翻,又从怀中抽出匕首将女童身上的绳子割破,一边扯着他身上的绳索,一边急急念道:“别怕别怕,有我呢。”
女童便侧头呆呆看着他,任由他解开绳子,忽的展颜一笑,伸开双手道:“阿宣,抱抱我!”少年一怔,也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俯身抱了抱她,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走。他们一路极是匆忙,花初默然看着,终于忍不住唤了声,“阿宣!”
那少年茫茫然停下,回头看过来,视线穿透尘埃和百年的光阴落在她的脸上,嘴角渐渐扬起笑意,“初儿。”少年的脸慢慢模糊,化为一张俊美的冷峭的脸。他不再笑了,冷冷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说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么?”就算明知是在梦里,这一刹那依然痛彻心扉。花初,从今之后,云水各一边,我们再不要相见了。花初,我们不能像陌生人一样,各行陌路,互不干扰么?花初,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花初在梦中呻吟出来,恍惚中额上有冰冷舒适的触感,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身前那抹白色的人影,喃喃道:“阿宣?”
那人静静立着,“庄主,您醒了,您睡了两天,可要用些水?”
花初茫然了许久,点了点头。便有一双温柔的手扶她在枕边靠着,喂给她一些甜甜的桂花蜜水。花初定了定神,认出这沉默服侍的少年,正是无双。像经过了两日浴血厮杀一样,她浑身酸痛,揉揉额角:“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温和道:“大庄主让我来的。”他的瞳孔明亮安静,与记忆中那双眼睛渐渐重合,花初呆呆看着他,心中某个地方又开始丝丝缕缕痛起来。
少年道:“庄主睡得不安稳,可是做噩梦了?”
那些被花初遗忘的记忆纷纷扰扰重新归来,她神色黯淡,不言不语。
“庄主梦到了什么如此神伤?”
“一位故人。”
“他已经离世了?”
“不,并没有。”
“既然最坏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庄主为何如此难过?”
花初凄楚一笑,这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事。他还在,他的悲喜却再也与她无关,她连凝望他的权利都没有了。“你有喜欢的姑娘么?”她轻声问。
清油灯跳跃着温暖的火苗,灯光映着少年的眉眼,“有的,”他慢慢道,“曾经有过。”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很可爱的姑娘,脾气骄纵,爱耍小性子,但心底是好的。我小时候体弱,她常常照顾我。等年龄渐渐大一点,我们两个便一起淘气,”他笑了笑,继续道:“无恶不作。我们一起长大,她无父无母,是哥哥将她养大的,他们感情很亲厚。”不知为何,提到那个姑娘的哥哥时,无双的眼神冷了下去。
“后来呢?”花初问。
“后来,她死了。”无双说这句话时表情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沉静。仿佛再怎样锥心刺骨的伤痛,被深深掩埋在岁月中,亦只剩下怅然了。
“怎么死的?”
“被她哥哥杀死的。”
“什么?”
“被她哥哥用长刀,一刀一刀捅死的。”
“为什么?”
“哥哥并不是她的亲哥哥,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早已不能分开。她想嫁给我,但是她哥哥不允许,她左右为难,很是煎熬。那年七月的某一个晚上,我们一起到山上看月亮,回去后,她哥哥当着我的面杀了她,鲜血溅到我脸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后来她哥哥用同一把刀自杀了。”无双淡淡讲述着这件往事。
人类的情感,总是这么复杂而难以捉摸。花初打量这个秀气的少年,“你一定很难过吧?”
无双点点头,“难过,最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闭上眼睛便会梦到她。常常想,当初如果没有遇到我就好了,他们一定都还快快乐乐的。”
少年垂睫的样子又让她想到了某个人。花初神情淡淡的,从榻上起身,“有些事情,是不能重头来过的。”
夜风清凉,山峦静寂,在云罗山中徘徊半夜,思绪总是不知不觉落回那个人身上。花初终于按捺不住,御风往庄内行去,那个人脾气那么大,个性一点都不好,被她这样关着,不知道气成什么样。月垂西天,到了此时,亮如银霜般的月色也变得寂寥了。她将身上的妖气尽数收敛起来,悄无声息行走在重重院落之间,便是最警惕的妖仆也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不用看她也知道路该怎么走。温暖的气息早已印在心底,像漆黑的夜幕中唯一一点光亮,让人不由自主靠过去。
房内燃着灯,她站在门口却又犹豫。推门的手抬起放下,心内百转千回,揣摩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她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再见她,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既然来了,便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这么想着,她伸手推门。双手极稳,房门顺利被推开,悄无声息。一抬眼,她便看到了房内的情景。
只有一根红色蜡烛,点在青铜的烛台上。蜡烛将要燃尽,红色的烛泪顺着烛台滴落在案几上。案几前有两人在饮酒。说是饮酒,已经不恰当了。其中一人已经醉倒,剩余一人仍在轻饮。醉倒的人是荼未,饮酒的人是令狐偃。她想抬脚进去,却又不知为何,站着并没有动。房内气息有些异样,没有风,烛光将熄不熄,显得格外昏暗。
荼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脸颊白得像玉,烛光下泛出一层温润的光泽。纵然在睡梦中,嘴角也挂着微微的笑意,就像他白日里一贯的那样。
令狐偃就坐在旁边,离他不过一尺,他在喝酒,手中拎着酒瓶,脸上微显醺然,眸子却一片清明。他虽在喝酒,但喝酒却不是最主要的事,他的目光,温柔缱绻,静静落在熟睡的荼未身上,仿佛凝视一件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