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月下屋脊上已空无一人,令狐偃瞳孔骤然紧缩,双掌轻合,一道耀眼的光芒从手中绽放,笼罩整间轩室。
红衣女子广衣长袖,身影自半空中落下,似月中仙子衣带临风,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义无反顾。令狐偃手中的光芒耀眼灼热,她视若无睹,直直朝下坠落,身上的黑色煞气碰到那团明亮之后,嘶嘶燃烧起来,但煞气自体内涌出,像波涛般永无止尽,眨眼将整团光明吞噬殆尽!
料不到她入魔之后妖力竟如此出神入化,防御结界轻而易举被攻破,胸口一紧,便吐出一口血来,令狐偃被黑色烟雾一样的煞气层层束缚住,无法挣脱。
女子伸开手狠狠抱住了他,齐国国师此时不能言语动弹,只能静静任由她抱着。花初手上力气越来越大,像是要将他嵌入心底,口中止不住地喃喃:“你现在是我的了,我一个人的了,你哪里也不能去了,只能陪着我,陪着我……”她脸上漠无表情,却有大颗的泪水顺着血色眼眸流淌下来,慢慢沾湿了她的衣襟。
她用煞气层层叠叠将他缠起来,像是精心缠着一只茧。她将他放倒在床榻上,自己睡在他身边,亲吻他的脸颊,却不其然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血红的眼睛。她抱着他想要入眠,不知为何却总觉得他冷得像冰。她不敢凝视他,那双自己最喜欢的眼睛中,锐利的眼神时时闪烁着嘲讽讥诮,映在心底如同刀割。
她终于还是从他身边爬起来,走出去,挥手很仔细地在门口设下禁制,抬头看着头顶圆月,明亮得没有一丝阴霾,夜风拂来,心中呜呜咽咽,不知为何,更加难过了。
荼未找到花初时,她正蜷缩成一团躲在子夜楼中,就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不仔细看,那团身影几乎融入了黑暗之中。
荼未松了口气,柔声问:“花初,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她抱着膝盖坐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听到有人询问,便茫茫然地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已经褪去血红,像被雨水冲刷过一般,泛着雾气,整个人显得无辜又可怜。
荼未话声更加温柔,“初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花初垂头,“我杀光了重云阁的妖魔。”
荼未蹲下身看着她,一只手放在她头上,温声道:“杀便杀了,我已经知道了。但他们是附近最厉害的大妖魔,你是怎么做到的?”
花初把面孔埋在膝盖间,“我吞了它们的妖元。你不懂,我……我浑身上下都是妖力……”
“你觉得难过?”荼未俯视着她。
花初摇摇头,又迟疑着点点头,喉中哽咽,“难过,我还把阿宣给关起来了。”
荼未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他不肯陪着我,他一定要走,我心里好焦急啊……他一定生气了,一定不肯再理我了。我把他手臂砍伤,还将他关了起来……”
“既然这样,我陪你一起将他放出来可好?”
“不!”花初猛然抬头,脸上满是戾色,“我宁愿他讨厌我,也不要他离开我。不许放他离开!”
荼未怔了怔,慢慢道:“好,不放他。”
花初垂下头去,眼中含着泪水。
荼未将她搂在胸前,“你只是累了,别想那么多,先好好睡一觉吧。”他身体微微发着光,衣角垂在地上像轻纱一样,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耐心,就像很多年前抱着那个小女孩,从未变过。花初不安的心绪渐渐平息,慢慢闭上眼睛。
长生从飞儿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令狐偃被囚禁的消息时,齐国国师已经被关了两天。长生坐立难安,能被二师兄那样孤傲自负的人看重并与之交往的人,按照道理来讲,一定是个非常厉害,厉害到长生需要仰望的人才对。可是令狐偃居然被囚禁了!云罗山庄的二位庄主实力就这么深不可测?
大概是因为长生也有被二庄主惊吓的经验,同样被花初月圆之夜屠魔时的模样惊吓住的飞儿,现在有事没事更愿意跟她聊上几句。飞儿自然料不到眼前这张狐狸皮中裹着的其实是个狡诈的人类,因此对这弱小的狐妖毫无戒备。在长生小心翼翼左敲右击之下,没费多少力气,便打探到了令狐偃被关的地方。犹豫再三,长生决定去看看究竟。如果齐国国师都被妖魔囚禁了,那么上次她误化为妖怪被抓的事情,似乎也就没有那么丢脸了。
长生偷偷踏进那所庭院时,令狐偃正在煮酒。轩窗大开着,青衣公子意态悠闲的拿着羽扇慢慢扇着火炉,嘴角还挂着自得的笑意。长生刚刚探头,令狐偃已经察觉了,笑眯眯冲她飞了个媚眼,示意她进来。
长生站在门外犹豫许久,虽然她看不到门上花初设下的禁制,但直觉有些不详的气息阻挡着自己的脚步。令狐偃挑挑眉,这么个傻丫头,倒有些别样的机灵。他用羽扇勾起炉火中一尾弱小的火苗送至面前,轻轻一吹,那火苗长了翅膀一样轻飘飘飞向门口。只见一团金色火焰轰的燃烧起来,门上的禁制消失的一干二净。微风拂动,脚下白雾流转,长生再也感触不到任何异样,终于踏脚迈了进去。
齐国国师笑道:“你是来看我的么?”他俊朗的面孔上有些疲惫,但看上去精神是很好的,并不像是受到了虐待。
长生不由得猜想会不会是飞儿听错了消息,她隔着窗远远在庭中石凳上坐下来,端肃脸色:“听说宣公子不知因何事惹怒了二庄主,被关了起来,我特意过来看看。”
令狐偃羽扇遮脸,只余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看向她,带着笑意道:“哦?连你也知道我另外一个风度翩翩的名号了?”
长生瞪了他一眼,“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认识庄里的大庄主和二庄主?”
令狐偃一脸无辜,“你也没问啊。”
“你明明知道云罗山除妖是我的入世历练!”
“可他们也不是蛇妖啊。”
“你……”长生气得胸口发痛,齐国国师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一边打量她的怒容,一边弯起嘴角笑得更加纯良无害。
“我被关在这里很无聊,既然你来了,便陪我说说话吧。”
“你真的是被关在这里的么?”长生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他看上去像个座上宾,哪里有一点阶下囚的样子?
“你不相信么?”俊朗的面孔上笑容似桃花迎风绽放。
长生心中明明生气,看见他的笑颜,怒意不自觉地减了几分,“你明明可以出去的。”她小声嘟囔着。
令狐偃点点头,“是,可我不愿意出去。”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为什么?”长生问。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令狐偃斜了她一眼,岔开话题。
“这是我的入世历练。”长生悻悻回答,虽然蛇妖不在了,但是她总得做出点什么事情才不枉下山一趟。之前还想杀死云罗山庄中的二位庄主为民除害,她视线划过令狐偃的脸,垂头丧气,可他们妖法了得,她能全身而退,都是清微山上师祖保佑了。“你怎么会认识云罗山中的这两只大妖怪?莫非……你其实是这庄里的三庄主?”
令狐偃一口刚饮下去的美酒喷了出来,狼狈地一边擦拭衣服上的酒痕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长生哼了一声,“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嘛。庄里的妖怪都叫你宣公子,对你倾慕的很呢。”
令狐偃尴尬一笑,“我在楚地有个小名叫做阿宣,除了昔日的旧友,旁人是不知道的。”
“荼未和花初是你的旧友?”
令狐偃点点头,“是,我们认识许久许久,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知为何,他说这些话时,长生从他眼中看到了淡淡的哀伤。“庄内之事你无需费心,这些事情我总得清理干净,才能回去。”
“如何清理?”长生怔怔问。
令狐偃羽扇遮面,冲她眨眨眼睛,悠然道:“这就不是你能问的了。不过,蛇妖既死,你的入世历练可要怎么办?荼未和花初,你是一定打不过的。”
长生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
令狐偃道:“你之前在泠园遇到乐焉时,他难道没对你指点几句?”
想到二师兄,长生眉头深深蹙了起来,身后的狐狸尾巴也没精打采的耷拉下来,“他让我立刻滚回清微山,别再丢人现眼。”
“这话说得太过分。”令狐偃也跟着皱起眉头。“虽说你资质差得像块废柴,但稍微花点心思,也是能迸出点火花的。”
长生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令狐偃手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长生,只看到她毛骨悚然,才慢慢道:“你不听我的话又惹了祸事。月圆那天,你又去了谷底?”
想到差点被花初吞掉的恐怖经历,长生脸色有些发白,“嗯”了一声,也忘记追问为何令狐偃知道她去了谷底。
“那你从谷中回来,第一个遇到了谁?”
“唔,飞儿。”
“第二个呢?”
“阿英姐姐。”长生老老实实回答。
令狐偃一下下用羽扇敲击着掌心,笑道:“运势来了。你跟着她,自然会得到些有助于你完成历练的东西,总比你跟花初搏命更划算一些。”
“你怎么知道?”长生将信将疑。
令狐偃哈哈大笑,“所以我是国师你是个笨丫头嘛。不过笨丫头,你身上这张狐狸皮不错,谁帮你做的?”
长生抬起胸膛,与有荣焉,“这是我九师兄做的幻化丹。”
国师啧啧称赞,“真的呀,瞧着小脸蛋,粉嫩嫩的真像个桃子。”
长生黑了脸,“这是我自己的脸,我小时候就长这样。”
令狐偃大笑,“逗你呢。快回去吧,免得节外生枝。”
长生拖拖拉拉走到门边,又转过身去看他,“那你呢?”
令狐偃自顾自饮酒,声音飘渺得像落在雾里,“待这里的事情完毕,我便会回齐国去。”他口口声声说着这里的事情完毕,长生却并不知道所谓的完毕是什么完毕。不相干的事情,她没有细究的习惯,便按照令狐偃所说的,自顾自的找阿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