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并不敢肯定那是她。此时的花初与长生看到的，又有些不同。她看到的那个女人固然是美丽又骄傲的，但整个人却像蒙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纱，总有些虚幻。而今眼前站立的女人，真真切切，寒意凛然。她的眉眼更加浓酽艳丽，面孔妖冶娇娆，周身上下流转着一种虽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的阴戾之气。
女子站在树下，望着月亮升起的方向，闭目不语。有红花自古树上飘落，翩翩落在她身上，一圈光晕闪过，化为红色的飘逸纱衣，媚若新血。
长生听到有道细细的声音笑着说：“恭喜庄主，修为又深了一层。”她怔了怔才明白过来，那声音就是那日引导她脱离树精梦魇的声音。
女子懒懒道：“这次醒来的确耳目清明，身体轻盈更胜往昔，你的法子不错。”
“那是庄主修为高深，能为庄主出一点力气，我欢喜不尽。”柔弱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女子一声冷哼，“算你乖觉。”她漫不经心对着月光看着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吞了那么多血魄，也不知功力究竟长进了多少。”
“庄主找个人试试，不就知道了么？”笑声婉转。
女子也是一笑，淡淡道：“没错，很快就能知道了。
“庄主可是要回山庄中？月上中天，客人们定然还在饮酒。这醇酒欢歌之夜可是庄主最喜欢的。”
女子没有说话，眼睛冷冷一转，却是看向长生所在的方向，“滚出来。”
长生吃了一惊，不料离得这么远，她竟察觉到了！慌乱中还未想到对策，脚下溪水宛如绳索般猛然系起她的脚踝，将她提至那女子面前。
女子挑眉看她，未及开口，却听那小姑娘呵呵一笑，天真无邪，“哎呀，竟是只小狐妖。瞧它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倒是怪可怜的。”
女子冷冷道：“你不是云罗山庄服侍的狐奴么？”
“此处隐僻难寻，它一只小狐妖阴错阳差闯入进来也是有缘。”小姑娘轻声细语。
花初冷冷一笑，“不错，虽不知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大概也有几分运气吧。但想要离开，却是不能够了。”
脚上的水绳解开，小狐妖噗通一声跌入玉溪水中，衣衫尽湿，狼狈不堪。她抬起湿漉漉的脑袋怔怔看向花初，一副呆傻不明的样子。
花初懒懒拨弄着耳边长发，斜睨她问道：“我可是有什么不同了么？”
“更……更美了，比晚上饮酒时……”小狐妖仰着脸，语无伦次。
花初嘴角笑意嘲讽，“是呢，更美了。”她脸上笑容转冷，“刚醒过来，肚子有点饿，就先用你这只小妖怪垫垫吧。”话音未落，长生只觉得周身一紧，五脏六腑被一股大力狠狠挤压，四肢缩成团状，凌空而起，她耳中嗡嗡作响，眼耳口鼻渗出血来。花初这是要将自己生吞入腹么？心念瞬闪，她按压下怀中蠢蠢欲动的无垢剑，此时现出真身，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且慢！”有声音猛然响起。
“怎么？”月下女子挑眉，周身阴戾的风吹拂过来令人心胆生寒。
小女孩细声细气陪着小心，“庄主，这小妖怪呆头呆脑的，不如赏给我玩吧。山中寂寞，也无人陪我说话。”
花初沉吟起来，那小女孩撒娇似的又唤了声，“庄主！”
“好吧，赏给你就是。”花初似笑非笑。
小女孩欢喜不禁，“多谢庄主。”
花初离去后，潺潺的玉溪水又恢复了平静，水面如镜映着参天古木满树红花，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长生四肢朝下趴在玉溪水中，全身骨骼都被挤碎了似的，痛不堪言。溪水从她身上漫过，带出一股血色的细流。
“你来的太不凑巧，竟正赶上她化形。”小姑娘的声音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疲惫暗哑。
“化形？”长生挣扎着坐起身来。“可我一个时辰前还见过她的，她还在饮酒……”
小姑娘淡淡道：“她那时不过是虚体，现在却是实体。”
“虚体？”
“你不觉得你每次看到她时，她身影都像轻纱一样，飘忽莫定么？没有真实的身体，身影靠法力凝结，似真似幻，便是虚体。”
长生怔了怔，想到青冥山血云洞中花初睥睨天下的气势，觉得额上有冷汗渗出来，喃喃道：“她……竟只是虚体？”
“今日是满月，满月之后便是下玄月，下玄月花初的妖力最为强盛。呵呵……待她入魔之后，这云罗山中的妖魔，便无一是她的对手了吧。”
长生说不出话来，望着脚下倒映着灼灼红花的玉溪水发了会儿愣，才道：“二庄主的原形是这棵树么？那大庄主呢？”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是啊，就是这棵树。但这可不是一般的树，这是黄泉火荼啊，生于冥界奈何桥边的黄泉火荼。至于荼未，呵呵，他也是这棵树，黄泉火荼本就雌雄同体。”
长生狠狠吃了一惊，“什么？！”
“黄泉火荼雌雄同体，妖力强弱与月亮圆缺相应。上弦月时，雄体势强，可化为实体于世间行走，雌体微弱，本该在原形内沉睡。但花初狂傲，就算是上玄月，也会凝成虚体，所以才会飘忽莫定。”
“……我上次来时，你并未告诉我这些。”
“告诉你何用，徒增你的烦恼。你上次来时，我已经看出你来云罗山庄的目的。若我说庄主妖力莫测，你不要以卵击石，你愿意相信么？呵……你们人类，必得自己亲眼看到了，才知此事不可为。”
长生垂下头去，无话可说。脚下一股阴寒之气猛然窜入经脉之中，她颤了颤，阴寒过处，身上骨裂般的疼痛顿时消除。只是那股寒气太过阴郁，让人不太舒服。
小姑娘哑声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长生吃了一惊，“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我若走了，二庄主会不会责罚你？”
“责罚？哼……我被困在这里，生不如死，还有什么责罚比这更重呢？这个鬼地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何苦又搭上你。你快回去吧，离开云罗山，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你究竟是何人？”长生忍不住问。
“我是何人又有何要紧？”小姑娘声音中疲惫更深，“不过是个为了求生不得不曲意逢迎的废物罢了。”
长生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返回山庄时，云端上的宴饮依旧欢快热闹。那明亮的光晕铺洒在半空中，恍如一场沉醉的美梦。她费力的从云海深处将那条小木舟拖出来，还未拖到重云阁外，便听得飞儿一声怒喊：“懒散的蠢丫头，你跑去哪里了？”长生抬眼看它，一句话也不想说。
飞儿绕着她飞了半周，“你去哪儿了？浑身湿漉漉的，脸色白得像只鬼。”
长生有气无力：“二庄主唤我去给客人斟酒，因此离开了两个时辰。”
飞儿儿上上下下惊疑地打量她，虬髯的面上倒是多了几分色彩，半晌后才淡淡道：“看你这副模样，丢尽我云罗山庄的脸面。速速滚下去吧！”能从二庄主的房内死里逃生，无怪乎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
长生拖着木舟有气无力地继续往重云阁走，有人正从阁内出来，迎面便撞见了长生。长生化作的狐妖个子娇小，加上又拖着重物，根本无法抬头。便听到那人冷冷道：“你去哪里了？”这声音苍白冰冷，正是蛊雕阿英的声音。长生丢了木舟抬头看去，见阿英正冷冷俯视她。
“我……”方欲开口，一股熟悉的阴寒之感从心底漫了上来，她来不及说更多，整个人便哆嗦颤抖起来，上下牙齿直打颤，痛楚之意比上次见阿英时更增加了几分。
阿英本不过是依职责冷冷过问她一声，见她如此，那双灰白相间的瞳孔中倏然间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长生竭力道：“姐姐饶命，长生不是故意冒犯姐姐……”
阿英也不说话，抬手自她额上拂了拂，长生便觉得萦绕在五脏深处的那股阴寒随着她的手，被引出了体外。阿英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间明明空无一物，她的眼神却分明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手指微微颤抖着。
长生吁了口气，垂首道：“谢姐姐。”
阿英沙哑着问：“你方才去了哪里？”
长生心虚起来，怕她看出什么，胡乱道：“我去……幽幽谷取了些酒回来。乔松姐姐说酒不够了。”
“幽幽谷……”阿英阴寒的眸子直直掠过她的脸，有寒气自脊背往上攀爬，“可是实话？”长生用力点头，木讷的小脸显得格外诚实可信。
阿英盯了她许久，挥挥手让她去了。小狐狸远去的背影踉踉跄跄，似乎受了惊吓还未回过神来。阿英视线重新落回手指间，定定看着虚空的手指发呆。
那人，那人在幽幽谷么？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述的情感，阴鸷的眸子中光彩闪烁，嘴角满是即将嗜血的残忍笑意。忍耐这么久，终于还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