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夜幕中一轮明月冉冉升起,乳白色月光照射之下,云罗山庄笼罩的雾气渐渐散去,山庄中一重又一重的院落慢慢暴露在清泠泠的月光中,阴冷冰寂的山庄像复苏的猛兽,渐渐弥漫出一股生气。月圆之夜的宴会就要开始了。
长生捧着酒呆呆看向重云阁。重云阁是云罗山庄最高的楼阁,有多高呢?其实,它已经不在地上,它是飘在半空中的。重重楼宇静默着悬浮于夜幕中,像人间最恢弘的帝王的殿宇,沐浴着月亮的光华,华贵而神圣。
重云阁外翻卷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云海,云海中数艘木船来往穿梭,往殿阁内传递醇酒佳肴。数日前那场祸乱导致庄内妖仆死伤大半,而今这样的宴会,像长生这样新提拔上来的小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场了。
长生自然也明白,眼下群妖聚齐,她最好能躲便躲。只是机会已经送到眼前,拱手让过,总是不甘心的。这样的晚宴,最能探听到消息,究竟这山上有多少妖魔,实力如何,也好往下筹谋。想起二师兄乐焉那张冷冰冰的脸,还有回清微山思过十年的话,长生顿时觉得这件事情就算是死也得去做。
夜风吹动翻涌的云海,云朵松软洁白,长生驾着条小船远远飘荡在云海四周。重云阁就在层层云雾之中,阁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颇有仙境之感。檐角缀着些铃铛,每逢风过,铃铛泠泠作响,更显出仙风来。
东天的月亮又大又明,天空不时掠过五色流光,那是前来赴宴的大妖怪们各显神通。也许是她身上的障眼法的确很好用,大家都没注意躲在云海深处木舟中的小狐妖。
风拂过鬓角,长生抬头朝远远的楼阁中望去。灯烛璀璨,阁楼内亮如白昼,妖冶的舞姬扭动着腰肢舞起阵阵旖旎,美酒满杯的客人们面红耳赤,她微微挑眉,妖怪们的宴会,看来与人间贵族的没什么两样。
“长生,你又躲在这里偷懒!还不过来!”远处传来飞儿尖锐的叫声。那颗脑袋孤零零浮在云雾中,偏生做出怒目狰狞发号施令的模样,滑稽可笑。
长生划着木船荡过去,“什么事?”
“东海的龟仙人要来了,那可是个贵客。它最爱吃云罗山上的木蓉花,你去看看……啊!”话还未完,飞儿突然惊叫一声,三张面孔中属于女子的那张红晕满面。一双妩媚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东方,连话都忘记说了。
长生朝它观望的方向看去,见一个男子驾乘仙鹤,破开云雾,沐光而来。背后一轮圆月正好,男子衣袂翩然,风姿若仙,一人一鹤眨眼已到了面前。
那鹤通体洁白,根根翎羽亮如冰雪,双目似雷电,神清气朗,一望便知不是凡品。鹤身上的男人气质风流,着装却很随意。身上披了件青衫,松松垮垮毫不出奇,脚上套了双草鞋,已有些破旧。但越是这样,越发显出这人的不同寻常来。他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散漫无羁,周身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仪,逼得人无法与他直视,只能低下头来。
“宣……宣公子。”飞儿用女人的面孔羞羞答答与那人打招呼。
男子潇洒的自鹤身上一跃而下,衣袍灌满了夜风,笑吟吟道:“原来是你。”他身量颇高,面上带着一副薄金的面具,露出好看的唇和下颌流畅的弧线来,声音略显沙哑似在哪里听过。
飞儿甚为扭捏,也不敢绕着那人旋转,只是定定停在那人面前,“公子也来了,庄主一定很高兴,庄主正在重云阁上呢。”
男子笑道:“多谢你。”说着,一撩衣摆,往重云阁掠去。没有人发现,他衣衫上不知何时落了只小小的青虫,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他掠出去的速度并不快,但青色衣摆拂过之处,笙歌全止,竟是形成了巨大的威压。待他走过之后,原地的妖怪们才发觉自己筋骨酸软,禁不住骇然的四下询问,这个人是谁?
飞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直到他背影隐入重云阁中,再也看不到了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一抬眼便见长生呆呆傻傻的也正看向重云阁内。
飞儿冷哼一声,猛然转过虬髯的面孔对着她,粗声道:“我刚才吩咐你的事情你都记下了?”
却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妖傻愣愣道:“这人以前来过山庄么?总觉得有些熟悉……”
飞儿不耐烦起来:“你怎么可能熟悉?他这样的贵人不是你能见到的,快去拿木蓉花来。”
长生不再说话,待飞儿离开后,她在重云阁下找了个云层浓密的地方,拨动云雾,直到木舟和自己都掩盖在浓厚的云层之下方才罢休。长生抬手将一只青色的芝麻大小的虫子放入耳中,高楼上的话语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声音温润,带着笑意,正是大庄主。
“怎么会不来?不来,我岂不是喝不到美酒了。”青衣人声音断断续续,隔了烟雾重重,泠泠乐声,再听不出之前的熟悉之感。
“你就这么恃若无恐的来了,就不怕我趁机将你拿下?手上沾的血还没洗干净,便又来云罗山庄讨酒喝,有这么便宜的道理么?”
“若是荼兄,我自然不怕。若是别人,就另当别论了。”
“我都不会动你,还有谁敢动你?”
青衣人笑笑,“怎么不见花初?她生了气,不愿见我?”
“她性子倔,我看你这次怎么收场。”
“且慢慢看吧。她这些时日,身上煞气颇重,有什么变故么?”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与山间的大妖怪斗法罢了。”
“输了还是赢了?”
“你知道她的脾气,若是输了,必然想方设法扳回胜局。这副好胜的脾气,任谁都无法更改的。”
“不止如此,她身上很重的血煞之气,明明是杀孽过重。你当真不晓得?”
清润的声音便顿了顿,“我帮你问问便是。我们虽然亲近,但我若事事都过问与她,她会厌烦的。”
青衣人叹了口气,“她变成这样,有一半,是你纵容的缘故。”
“那又如何?她本是这天下我最在意之人,便是纵容,又能如何?”温雅的声音中带着理所当然的回护。
“但愿她能体谅你这番苦心。”
云海翻涌,长生忽觉身上一寒,眼角已瞥到一抹红色身影飘摇而来。那人就停在长生的木舟之外,抬头冷冷看着重楼阁。她衣袂如纱,轻拂在长生脸上,一片微微凉意。长生不动声色将青蚨隐在耳中,抬头去看她的脸。
这么一看,倒吃了一惊。红色衣裙灼热得像团燃烧的火焰,火焰外表却是冰冷的、倨傲的、不可一世的。来人正是云罗山庄的二庄主花初。
“大庄主来了么?”她漫不经心问道。
长生四顾看看无人,方明白那话是对她说,“大庄主在陪客人饮酒。”
“什么客人?”
长生迟疑着:“是……是个穿着青色衣服的金面人,倒是看不出底细。”
女子轻哼一声,“他倒有脸来。”声音中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云海中穿梭的风格外轻柔,花初抬头定定看着重云阁。片刻后,光灿迷离的殿阁内传来一阵哄笑,紧跟着乐声响起,格外辽远的埙音,空灵柔润。埙声一起,楼宇内的笑语随风而散。偌大的夜幕下,万物都是无声静默的,伴随着埙声的,唯有簌簌月华洒落。
埙声缭绕空际,一男子清朗的吟唱相依相合。月光似轻纱飞舞,落在殿内面含微笑的青衣男人身上。他舞广袖,踏太虚,动作极缓,却迎合着音律,如洪荒时的迎神之舞,古朴风雅,身上偶尔脆响,是腰间玉佩相撞,泠泠如风。
埙声低沉,歌声雅润,埙声悲怆,歌声明亮。一吹一合,将掩埋时光中的亘古悲喜重现眼前。一曲终了,银月如霜,冷风寂寂,众人哑然。长生闻得其中几句,“……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只觉得心中悲怆凄然,却不知悲哀从何而起。
笑声乐声重新弥漫开来,方才的惊艳在月色涤荡下,悄然无踪。长生抬头见重云阁的朱廊下,有人凭栏而立,那人着青衣,衣带当风,万般风流。他双手撑在栏上,居高俯瞰,视线定定落在花初身上。
“初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有声音忽在耳边响起。
女子淡淡道:“来一会儿了。”
一袭白衣的大庄主荼未不知何时出现的,此刻正立在木舟边,双手搭在花初肩上,垂眸看着她,嘴角噙笑,“若不是阿宣说你来了,我还不知道呢。”
朱廊下月光照耀在青衣人金色的面具上,细碎的光芒熠熠闪烁,面具下那人的唇角扬起漂亮的弧度。女子神色复杂,欢喜中又夹杂了恨意,“他可真有胆子来。”
“刚才阿宣唱了刹那芳华曲,还趁兴舞了一段,可惜你没看到。”
女子哼了一声,侧过头去,“又不是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夸耀。”
荼未道:“他既来了,便是客,不要再跟他置气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跟我置气?你来劝我,莫非觉得是我不对?”
“你怎么会有不对?纵有,也是他的不对,看在他特意过来请罪的份上,就不要跟他计较吧。今晚月色正好,我们三个许久未聚,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说话,这里简直吵得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