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第二次到泠园的时候是白天。
没有满园的紫藤花和总也走不完的回廊，倒是一树一树的梨花，簌簌如雪，衬得这园子静日悠长。园中之花，不遵世间时令，反倒依着泠园主人的心意，随时开放。齐国国师看似玩世不恭，道行可见一斑。
齐国国师令狐偃正趴在亭榭的木栏之上垂钓，春日微热，衣衫轻薄，露出胸前一大片肌肤来。他眼睛微微眯着，竟又是微醺的模样。
长生在亭外止住脚步，亭中石桌上美酒鲜果，陈列满目，国师正在待客。客人背对着长生而坐，也只是随意一坐，就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来。似夜晚昙花即将盛放，让人禁不住敛住心神，静默凝视。
国师一副慵懒垂钓的模样，嘴角挂上了笑意，“我有贵客到了，君请先去，此事我自有分晓。”
那人于是起身，长生便看到了他的模样，一时间呆呆的，竟忘了呼吸。这样的风流宛转，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如此让人移不开眼。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外罩墨绿纱衣，清秀飘逸，似乎那颜色就本该穿在他身上。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二十岁左右，身量偏瘦，长了一双清亮的眼睛，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却是波光粼粼，清亮清凉。鼻梁挺直，嘴唇很好看，没有笑意，也似乎带着笑意。
好看的男人长生见过不少，清微山的师兄弟面貌皆是不俗。可像这样周身裹着风流秀逸的男人，她还真是没见过，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那人走出亭榭时，朝长生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长生被迷得目瞪口呆，待到从痴迷中清醒过来，那人已经走远，背影衬着靛蓝的天幕，梨花飞雪，一副绝佳美景。
国师令狐偃正噙着笑意打量她，“你怎么又来了？”
长生呆了呆，“你……你认出我来了？”
令狐偃哈哈大笑，“好个憨傻的丫头！紫胤真人何时收了你这样的傻丫头做徒弟？你在道宗排行第几？”
“十一。”长生赧然，这人看似整日酩酊，未料自己的身份来历，早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了。
“乐焉行二，倒是比你大了许多。乐焉为人，严正有余，宽和不足，你没受什么委屈吧？”他含笑看着长生，目光有坦荡荡的关切，叫长生心中一暖。
“师兄责骂是应该的，我的确学艺不精。”长生羞惭。学艺不精的大有人在，像她这样被国师当做妖邪捉住的，只怕古往今来只此一人。
令狐偃哈哈大笑，“没有人一出生就能呼风唤雨，小孩子家，多多努力自有长进。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末了还冲长生挤了挤眼睛。
长生脸上更觉火辣，“那……便多谢了。”
令狐偃兴致大好，指了指亭榭下的溪水道：“你可要吃鱼？我钓几条出来，我们吃个鱼羹吧。刚好有从金莱城送来的美酒……”
对于令狐偃莫名其妙的熟稔和热情，长生手足无措。“不，不必了……”她一句话结结巴巴说完，终于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国师大人，你应该知道云罗山上有座云罗山庄吧？”
“怎么？”男子好看的眉微微挑起。
“云罗山庄便是妖怪的老巢，圆月之夜云罗山庄将大宴宾客，届时群魔咸至，必将妖气冲天。”
“这样啊……”令狐偃似笑非笑，脸上的表情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晓。
“所以我想，机不可失，不如我们……我们一同前往，将其一网打尽！”
国师张大了嘴巴怔怔看着长生，似乎从她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古怪的花。
“怎么？”长生也呆住，自己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么？
那边令狐偃已经拊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你个狂妄的小丫头，竟有如此心胸……”
“难道我说的不对？学道修真，本就为了斩妖除魔。”
令狐偃继续大笑，“那我问你，何为妖？何为魔？似你这般，不问正邪，不分因果的乱斩一气，与妖魔又有何两样？”
“自然不同，我斩妖，乃是为了匡扶正道，解救黎民。”
令狐偃收敛住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除了人之外，生灵万万，岂能盖以妖魔论之？所谓六道有序，互不相扰。你我虽为道门中人，亦不能随意射杀妖族，这样亦是有违天道。”
“为妖者倘若不尊天道，祸及凡人，自然便需要我们出手。国师前些时日不是还亲赴云罗山除妖么？”
令狐偃笑道：“那倒的确可称得上是斩妖除魔。”
“国师大人，你前次平妖，已将所有作祟的妖孽斩尽了么？”
令狐偃摸着下巴：“虽无全部，也有十之八九了吧。”
“那……山中有条寿数千年的蛇精，国师可曾见过？”此言一出，长生便觉得令狐偃一双醉眼蓦然亮了亮，但很快，又恢复成慵懒朦胧的模样。
“见过。”他言简意赅，“半年前，我已亲手将其除去了。”
“什么？你……竟是被你除去的？”长生脸色煞白。大师姐明明说，云罗山庄的主人，就是她要寻找的千年蛇妖。可是一个两个的，都说蛇妖已死。而今令狐偃更是亲口承认，那蛇妖正是被他除去的。她的师门历练本就是杀死蛇妖，事情变成如今这样，她该如何回去复命？就算复命，蛇妖也不是被她杀死的。
按理说，大师姐算无遗策，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才是。思量片刻，长生抿起嘴唇，蛇妖虽死，山庄主人却另有它人。下山一次，绝不能无功而返，否则大概会真的像二师兄所说，山上再苦修十年，她才有再次历世的机会吧。何况那圆月之宴，近在眼前。
“国师大人，蛇妖虽死，云罗山庄中却还有其它妖怪害人！”
令狐偃笑道：“你这小丫头，国师国师的挂在嘴边，不嫌累啊？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更喜欢你叫我大哥哥的。”
长生白了他一眼，“我亲眼看到，山中妖魅将一行村民驱赶至山谷中，更有无数阴灵被困于山谷一株大树之上，不能安息。”
令狐偃眼眸眯了眯，神色凛然，“你亲眼所见？”
“就在山谷深处，昨日我亲眼所见，有三四十名村民之多。我力所不及，救人的事情，还请国师大人多多费心。”
令狐偃点点头，“分内之事。”他陷入沉思，不再言语。这个男人，当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一种迫人的威严迎面逼来，与谈笑时判若两人。
“而且，山庄现在的庄主，绝非善类，留之将有大患。我虽未亲眼见他们杀人，却已见过无数具活尸了。所以，明日的月圆之宴……”
令狐偃抬眼一笑，悠悠道：“怎么？我方才对你说了一大通道理你还没死心？好吧，那我就说的直白点。我知道你在作何打算。月圆之夜云罗山庄妖怪云集，我若是你，绝不乱趟这淌浑水，免得未及降妖伏魔，反被妖怪千刀万剐了。更何况，妖怪们若发现你是清微山的侍道使，你猜它们会怎么样？”他笑吟吟继续道：“你法力不济，自不是它们的敌手。被折磨侮辱一番，到底逃不了一死，可是自己死掉事小，丢了师门的颜面被群妖耻笑，那才事大。”
长生瞅着他，欲言又止。令狐偃笑道：“别指望让我去帮你，那么一大群妖魔，它们联起手来，我的骨头也要断几根的。
长生眼见自己的打算竟被他猜中，垂着头，沉默许久，“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令狐偃大笑，“岂能就这么算了？”
“那该如何？”少女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看向他。
令狐偃故作深沉，“国师自有妙计，却不是对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能讲的了。不过你放心，待到此间事了，我会修书一封寄于乐焉，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无需烦恼。”
长生气得两颊通红，这么讨厌的人是怎么当上齐国国师的？
令狐偃见她气得鼻翼咻咻喘息，更觉有趣，正当哈哈大笑之际，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整个人凑到长生面前，蹙眉道：“你最近去了哪里？”
长生不明所以，朝后撤了撤身子，“去了云罗山庄啊。”
“不是，你……对，你方才说了，你去过山谷深处。过来！”他扬眉呼唤，脸上纨绔公子一样的坏笑早已褪去，像个大哥哥一样，满是关切之意。
长生犹豫片刻，朝前走了半步。便见令狐偃沾了清酒的手指在她额上点了点，一股清凉泛开，顿觉眼前清明起来，似乎缠绕与身的某些不可见的阴霾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令狐偃道：“若喜欢去云罗山庄，便在山庄里呆着。只是记住，以后切莫往山谷中乱跑。若你小命丢在此处，我也不好和清微山交代。”
“怎么了？”长生尚是一脸懵懂。
令狐偃举起酒尊一饮而尽，一脸不可说的神秘之态。有梨花自亭外飞来，落满他的衣襟，他微眯起眼睛，仰脸映着日光，满是贵公子的慵懒华贵。
长生怔怔看着他，突然道：“国师你，你少年时是否认识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少女？任性娇憨，相貌俏丽，你还从七星阵中将她救了出来？可有这样的事情么？”
令狐偃静默，一双桃花眼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只看得长生毛骨悚然，他才悠悠说了句，“什么相貌俏丽的少女？长得像你一样么？若像你一样，我便再做回少年，也是无妨啊！”
“你……你真的不记得了？”
“唔，我少年时每次入城，女郎们投掷的瓜果满车，漂亮的姑娘如过江之鲫，实在是记不起来了。不过说起来，倒是也有姑娘像你这样，跟我搭话呢。这位郎君，你昨日是否在茶馆避雨？这把竹伞便是你的吧……之类的话。”
长生涨红了脸，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样无赖的人……一定是自己记错了，松林中那少年的脸，怎么可能与他相似！
令狐偃斜眼睨她，意态风流：“瞧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却长了这么标致的一张脸，叫哥哥看了，心花怒放。不如你好生在哥哥的泠园呆着吧。哥哥与你做鱼羹吃，你要捉什么妖怪，等哥哥酒醒了心情好了，就陪你一起去抓如何？”
长生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