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雾气弥漫，檐下滴滴答答落着水，不知是下雨了，还是雾气过重。
花初懒洋洋躺在热气氤氲的温泉中，撑着手臂漫不经心看向窗外。荼未就在她对面，两人之间隔了一池不算深的泉水，和半池香软红艳的明兰花瓣。
低垂的轻纱无声飘动在夜空中，四下点着青铜灯烛，团团火苗，摇曳如海。荼未手指间拢着一杯清茶，水汽氤氲浮升，他眉眼便映得模糊起来。花初怔怔看着他，一时失神。
“我脸上有什么？”茶香氤氲如旧，荼未并未抬眼。
花初轻轻笑，“没什么，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有些想念。”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未变过。”
“我知道。”花初懒懒应着，舀起池中的水，看它们从手指缝隙中漏出来。
“听说，月圆之夜你要在云罗山庄大宴宾客？”
“嗯……是有这件事情。”
“你不觉得，做为庄主，我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是很不合适的么？”
花初顿了顿，轻声认错，“是我不对，我该早点对你说的。”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初别过头去，冷硬道：“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这么做。”
荼未轻声笑，“好，你想做什么，随你的心意。”
花初偷眼看他，他依然垂眸，指间拢着清茶，似乎对她的这个任性之举毫无意见。花初觉得有些寡味。这就是荼未，强大的荼未，无所不能的荼未。无论她闯出什么祸事，他都能波澜不惊地替她摆平。真让人厌烦啊，这种无论怎样追逐都无法弥补的实力上的差距……
“跟我说说今天的事吧。”荼未开口。
“什么？哦，青冥山。青冥山的假道士既然敢挑衅我，就唯有以死谢罪了。”花初的语气满是嫌恶。有些话，她并未对荼未明言。最近这数月，她心中常常盘横着一股焦躁之意。每每泛起，按压不住，必得杀戮才能平息。
“你该知道现在是上弦月。”
“我自然知道。”
“在上弦月，你的护身法力很弱，这个时候，最好不要生事。”
花初冷笑起来，“我自然知道，别人不来惹我，我也很乐意喝酒睡觉，什么事不做。”
荼未叹口气，“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你替我杀了他有何用？这种事情，唯有自己动手，怒气才会平消啊。”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荼未有那么片刻静默，“初儿，你受的伤好了么？半年前争夺云罗山庄时受的伤？”
花初微侧过头去避开荼未的目光，“差不多好了。”
“那么重的伤，我本以为，没有十年的调息，是不会好的。”
花初有些恼怒，瞪着他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荼未目光澄澈温和，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你不愿意对我说？”
这样的目光让花初倍感压力，却不能抗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用为我担心。”她干巴巴地回应。
荼未看向窗外，看雾气中的水滴吧嗒吧嗒落在地上，叹了口气，“山下许多百姓莫名其妙失踪，你告诉我，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花初紧紧闭着嘴巴。
荼未道：“你从哪里学的这种修炼方法？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
花初垂着头还是不说话。
“就此打住吧，花初。你我本是黄泉之物，阴魂固然有助于修行，但也会让你步入歧途。你已经有了入魔之兆。”
花初不以为然地一笑，“入魔又能如何？我们本就是妖。”
“你若入魔，以阿宣的个性，必要除掉你。阿宣因此也会陷入两难。你愿意被他杀掉，还是杀了他？”
花初呆了呆，“不，他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他已经知道了。否则，何来上次云罗山除妖之事？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情多半是为了他，但是初儿，人都是善忘的，他未必记得你之前对他的好。”
花初沉下脸来，“我的事情，你无需挂心，我自会处理。”
荼未隔着一池水雾和数瓣红花对她笑一笑，“傻丫头，我总是为你好的。”
轻纱飞舞，白衣少年手捧美酒玉杯躬身进入，目不斜视地跪坐在花初身边。花初捻起玉杯时，漂亮的眼眸扫过少年的脸。一刹那的怔忡之后，她自水中站起，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嘴角勾着笑意看向那少年，“你是新来的？”
少年垂首，恭敬道：“是。”声音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花初笑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无双。”
无双……花初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捻了捻，眼中光芒亮得令人，她伸手过去挑起少年的下巴，将那张漂亮的面孔抬起来。很美的少年，干净清澈，就像……
少年在她毫无避讳地直视下，如玉般的面庞渐染上一层红晕。花初弹弹手指，懒洋洋道：“下去吧。”
荼未依然在饮茶，似乎根本没看到她方才的举动。花初懒洋洋重新躺回温泉中，映着满室的灯光，一根根抚摸自己的手指。
云罗山庄重重院落中最不起眼的一座。窗外的夕颜花开得正好，一大片红的白的花朵沐浴在晚风中，一边舒展着身子，一边有意无意朝房内窥探。
房内灯烛摇曳如海，四下寂然，唯有轻纱飞扬。轩窗半启，竹榻微凉，一池暖红，满室香艳，。榻上端坐一人，白衣如云，乌发如水般迤逦而下，手中拢着杯清茶。
小狐妖长生轻手轻脚将陶罐中的甘露舀出来，一点一点洒在花圃中。圃中的花妖纷纷摇动着身子七嘴八舌问她，“你之前见过大庄主么？”
小狐妖微微摇头。
夕颜花们齐齐叹息，“哎，大庄主长得可美了，你竟然没有见过。”
小狐妖一本正经道：“我们狐族幻化成人形的样子也很美，庄主再美，想来和我们狐族的白玉郎君，相差无几吧。”
“放屁！狐狸精怎么可能跟大庄主的仙姿玉骨相提并论？”一句话犯了众怒，夕颜花们怒目而视，花瓣微颤，花枝起伏，连成一片波浪。
长生拿起浇花的木勺，将甘露淋在叫声最大的一株夕颜花上，“快闭嘴吧！吵到了庄主，就轮到你做花肥了。”
“分明是你先出言不逊的。”夕颜花怒指长生。
长生摸摸鼻子，“好吧，大庄主仙姿玉骨，我无缘得见，才口出狂言的。”
一朵小白花诧异道：“可是我听说，你今天也跟着去了青冥山，难道竟没看清庄主的样貌？”
“唔，大庄主身上有光，看不清晰。”长生含糊回答。实则是因为初见时荼未身上威压太盛，以至于后来长生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倒是看清了二庄主，是个绝世佳人。”
“哦，唔……”一众花儿们心不在焉应着，显然对花初的相貌并不感兴趣。“大庄主生了气才那样，他平日最好相处了。”
长生一点一点灌溉着花儿，轻声道：“圆月之夜庄内要大宴宾客，你们可知道么？”
花儿们对此的反应甚是冷淡，“那又如何？我们又不能离开花圃。再说了，圆月之后，便是下玄月，唉，又有半个月看不到大庄主了。”
“嗯？为何？”小狐狸怔怔的。
“不为何啊，云罗山庄的规矩就是如此，上玄月大庄主当家，下玄月二庄主当家。”
长生听得一头雾水，庄主有两位也就算了，还分什么上玄月下玄月？她一时分神，再醒转过来，只听得花圃中花儿已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大庄主对二庄主真是好，他若肯那样对我，我死了也心甘情愿啊！”
“哟，你真贪心！我不求他像对二庄主那样对我，只要他肯亲自浇灌我一次，要我立刻死了也可以啊！”
“人家是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亲厚。你不过是株乡间野草，也敢妄攀黄泉火荼？”
“什么是黄泉火荼？”长生皱着眉头插话，“庄主的原身不是蛇妖么？”
花儿们齐齐嗤笑起来，窃窃道：“蛇妖……她还以为庄主是朱连呢，朱连早就死了啊。云罗山庄已在半年前易主了！”
“什么？！”手中木勺吧嗒一声跌落地上，引来一朵花妖尖叫连连，“你砸到我的脸了！”
长生身体微微颤抖，“你们说，你们说，蛇妖已经死了？”
一句话没说话，夜空中一阵微风拂来，像是感触到什么，花圃中所有的花朵齐齐伏下身去，彼此并肩搂抱着，再无言语。
长生无法，只得拎起陶罐，准备回去向乔松交差。走在雾气弥漫的青石庭院中，她整个人怔怔忡忡，猝不及防从朱门外走来一个人，堪堪与她撞在一起。那人反应甚快，脚尖一点，已退后一步。
“你没事吧？”头顶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带着关切。
“没事。”长生抬头，撞入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她心头一动，这不是那天进山的少年么？少年穿着白色的衣服，像山庄内那些无名的俊秀少年一样。只是他的眉眼依旧沉静，还没被山庄内的雾气浸染成木然。
少年冲她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长生看着他背影消失在灯火之中，才回过神来。心头黯然，这么个少年，只怕又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