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笨丫头。”徐子静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次没用力气,动作非常轻柔,少年的视线落在雾气缭绕的古井之上,“你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尽力护着六合金铃,若实在护不住,舍了它,自己逃命,切记。我去了。”说完,潇潇洒洒地消失在雾气中,只留长生一人傻傻站在原地,手中握着一只金铃,一只剑鞘。
师兄说让她护着金铃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他给了自己一只剑鞘,他可能会死,徐子静可能会死。
长生翻来覆去想到的就是这个,心中的惶恐紧张无论如何也安抚不了。捏了六合金铃看了许久,她将铃铛放入怀中,抱着剑鞘决然地朝古井的方向跑去。井壁石头冰冷,触碰上去有淡淡的水汽。井里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抱着徐子静的剑鞘坐在井边,集中心念,右手食指一暖,一团金色的光芒闪烁在黑暗中。她就着那光亮眨也不眨的凝视手中剑鞘,专注的眼神,似乎要将那剑鞘看穿一样。
于此同时,紧闭着宫门的未央宫中虽然点了无数的灯烛,光芒却依然透不穿那无处不在的黑暗,烛火苍白弱小。叶夫人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靠着玉枕看向殿外,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一点笑意,那笑意浮现在她脸上,像绽开的白玉兰一样纯净美好。
姬韶爬到床上依偎在她身边絮絮说着些什么,“……黑乎乎的,好大一双眼睛,真是吓人,娘亲,你说那怪物会不会吃人?”
叶夫人一下下漫不经心拍着姬韶的背,看表情似乎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燕王除去了裹在身上的狐裘,一个人独自坐在灯烛下发呆。他一双干净修长的手随意交叠在身前,白皙的手背映在烛火之下,上面斑斑红点,像血一样,红得触目惊心。烛影摇曳在那张俊美阴鸷的面孔上,狭长的灰色眼眸中浮现出嘲讽,他起身朝叶夫人走去,一步一步,随着他的步伐,殿内因黑暗而凝滞的冰冷气息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令人不安的强大威压。燕王站在床榻前俯身打量叶夫人,神情陌生,像在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姬韶被他的神情惊到,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父王?”
燕王看也没看他,慢慢道:“夫人,孤知道你恨孤,你要宫中所有的人都为孤陪葬,才能平息你的恨意么?”
叶夫人静静道:“大王在说些什么?”
燕王抬手一点点摩挲着她的脸颊,“夫人,你在那井中豢养了什么?”
叶夫人眸中亮起了一点星火,那点光芒,照耀得她的面孔顿时有了生气。她的神色非常奇异,似乎惊讶似乎害怕又似乎快意。
燕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的脸一寸寸凑过去,眼睛正对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浅歌,你做了什么?”
叶夫人冷冷回视着他的逼近,“大王在说些什么?”
燕王抚摸着叶夫人面颊上的那只大手悄无声息滑落至她的脖颈间,稍稍用力,叶夫人苍白优美的脖颈就被狠狠攥住,如玉般苍白的皮肤上浮现一层潮红。
姬韶惶恐地拍着燕王,尖叫道:“父王你做什么?快放开娘!”
燕王凑到叶夫人耳边,阴柔的面孔上一片森寒,轻声道:“说说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叶夫人从喉中发出低沉的笑声来,她脖颈既被辖制住,那笑声便显得格外可怖,她脸上浮现出怨毒快意的表情来,“我做了许多事情,你想听哪一件?”
燕王放开她,叶夫人像件薄薄的秋衫飘落在床榻上,一连串的咳嗽声立刻从她口中溢出来。燕王透过紧闭的窗扉看向未央宫外,“外面那只妖魔,是你引来的?”
叶夫人平复了喘息,手臂撑在榻上,看向燕王冷笑,“没错,是我引来的。”
“这宫里的瘟疫,也是你引来的?”燕王缓缓坐回黑暗之中,脸色隐在光影里,神情诡谲难辩。
叶夫人脸上的笑容嘲讽冰冷,“你若要这么说,也未为不可。宫中闹出瘟疫,自然是因为大王失德。大王为何失德?我也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大王说是不是呢?”
“你还做了什么?”
叶夫人嘴角轻轻勾起来,像个稚气的少女一样笑着,“你最害怕失去的东西,终将失去。王位,权势,名望,我要你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我要你绝望,要你癫狂,我要你死!这是我对你的诅咒,它马上就要应验了。”
“纵然如此,其它人何辜?”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已死去,他们又有何辜?这世上既再没有值得我眷恋的人,我又何必在意其它人的死活?”
“韶儿岂非是你的骨血?你连他的生死都不顾了?”
叶夫人垂眸看着姬韶,轻柔地摸了摸他红扑扑的脸颊。父母激烈争吵,他只静悄悄抱膝靠着叶夫人坐着。叶夫人心中叹了口气,慢慢道:“韶儿该死,韶儿本就不该活着。”
燕王神色复杂,喃喃唤了声,“小妹……”
这呼唤一出口,叶夫人陡然变了脸色,“你住口!”
“小妹,难道,这些年我对你的心意,你竟一点也没察觉到?”
“住口!你这禽兽,你这混账,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快给我住口!”叶夫人簌簌发抖,眼睛中泪光莹然,“你杀了我娘,杀了许大哥,我只恨不能亲手将你屠戮!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恨我,那便恨吧。我不能死,我死了,燕国必然大乱。”身影颀长的男子坐在灯影中缓缓闭上眼睛,声音疲倦。
叶夫人恢复了冷静,冷笑道:“你活不了的,我说了,我对你,对整个燕国下了诅咒。外面那团黑云,是上古的蜃魔,待它吞食完燕国的王气,你自然会死。不仅你死,你的整个家族都会为你陪葬。当初你们欠我和母亲的,我要你们用血来还。”
“你说,那只妖魔,它会吞食王气?”
“我与它签下血契,帮它掩去行踪,帮它吸食王气,作为回报,它会帮我复仇。说起来,也要多谢你将我困在宫里。你我血脉既然相连,以我这王室血脉来遮盖它,自然天衣无缝。”
燕王猛然站起身来,“你……”
叶夫人大笑起来,脸上浮现出癫狂的神色,怨毒道:“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燕王再也没看她一眼,转身朝宫外走去。
叶夫人待他推门出去后,大笑渐渐终止,变为低低的呜咽声。眼看大仇得报,这个害的自己一生痛苦不堪的男人就要死去,她并没有尝到多少报仇的快感。支撑着她的仇恨一旦散去,心中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着落,她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孤独寂寞。这样充满苦痛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双温热的小手紧紧覆盖在她的手上,叶夫人一怔,缓缓垂头看去。姬韶睁着纯真无邪的双眼正静静望着她,“娘。”见她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小手晃了晃。
叶夫人回过神来,轻声问他,“韶儿,怎么不跟你父王出去?”
姬韶摇了摇头,大大的眼睛中映出她苍白的脸,坚定道:“韶儿哪里都不去,娘去哪儿,韶儿就去哪儿。”童稚的话语朗朗响在宫室中,叶夫人脸上泪水簌簌的落下,她把儿子抱入怀中,用力拥着那团柔软的小身体,“是娘对不住你,是娘的错,你还那么小。”
手中握着的剑鞘猛然轻颤,发出一阵哀鸣,从剑鞘尾部开始,一抹血红色的光芒逐渐压倒剑鞘身上的紫光,像逆行的流水一样,慢慢从底端朝上流动。长生握着剑鞘的手抖了抖,毫不迟疑地起身一纵,跃入井水之中。
冷冰的井水混着无边黑暗,仿佛摆脱不了的绝望。长生睁着眼睛朝井下游去,她的右手中一小团金色光芒在水中宛如太阳一样,温暖柔和。一抹抹暗红色的血迹漂浮在冷寂的水流之中,从浓郁的阴影里散发出来。
她朝着那阴影游去,一刹那的窒息之后,眼前闪烁出绿色莹莹烁烁的光芒来,脚尖触到地面,竟是来到了上次梦境中的那个石洞。身后的石块很快弥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到出去的路。地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延展至黑黝黝的洞口深处,洞内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声响。
感触不到妖气,也没有活人的气息。长生心中酸痛,唤了声,“师兄?”自然没有人应她,无垢剑自主地浮现在她身前,发出一圈淡淡白光。长生紧紧握住剑,将心中不安恐慌狠狠压抑住,向洞内跑去。尽管前面什么东西都没有,长生从洞口穿过时,还是像穿越了一层浓重的雾,周身滞涩难行。她记得第一次来时,那隐在黑暗中的怪物,妖力神秘莫测。
脚下石路崎岖不平,眼前是没有尽头的山洞,路过的石壁上光秃秃的,没有生长任何东西。紫色剑鞘在手中抖动的越来越厉害,眼看只剩下一点点紫光,整个剑鞘就要变为血红色。长生心跳得厉害,瞟了一眼剑鞘,整个人朝洞内飞奔,一边奔跑一边呼唤徐子静。声音中夹带着恐慌害怕的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