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影单薄瘦削,丝毫看不出已是为人之母。也不知那井中有什么,让她看得那么痴迷。
“夫人在看什么?”
开口询问的并不是徐子静,六角亭半掩在蔓蔓青草中,亭中有人一袭松散的红色锦袍,漫不经心地开口垂询。
叶夫人淡淡道:“并没看什么。”
那人语气没有起伏,依然漫不经心,“……哦,你最近常常魂不守舍,看着这口井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井里可有什么?”
“大王既想知道,何不亲自来瞧瞧?”
“孤不愿过去,你讲给孤听。”
叶夫人报以沉默。
过了一会儿,听到男人冷冷的声音,“怎么?不愿说?”
叶夫人回头看着他,眸光平静如水,“天色尚寒,大王衣衫单薄,还是还回殿中吧。”
男子道:“也好,你过来搀孤。”
叶夫人静默片刻,垂首走过去,对着依靠在亭栏上的男人伸出手去。男子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拉住叶夫人的手,顺势站直身子。两人一白一红相携往正殿走去,只听得男人问道:“韶儿这两日吵着要孤教他骑射,你觉得如何?”
“大王是他的父王,这种事情,自然该由大王决断。”叶夫人轻声回道。
男子低声笑起来,“可不是?孤最心爱的孩儿,孤自然会倾尽心血去好好教他。”说着,握着叶夫人的手便紧了紧。
待他们身影消失之后,徐子静才拉着长生从树丛中转出来。“真是对奇怪的夫妻。”长生看着正殿的方向感叹。
徐子静冷冷一笑,“王室之中若有正常的夫妻,那才是奇怪。”
长生斜眼看着他,也不言语。徐子静揉揉她的头发,故作沉稳:“你还小,再过几年沾惹了情爱,自然就明白了。”
“那你现在已经沾惹了情爱?”长生好奇地看着他。
徐子静默了默,一呲牙,怒道:“问东问西的那么多废话!要做正事了。”说着也不往正殿走,径直去往之前叶夫人痴痴凝望的古井边。井中浅淡一层水光,最多不过三四尺尺,井壁石砖长满绿色青苔,底部堆砌着数块石头,映着明澈的水波,历历在目。徐子静手掌按在井沿上,眉梢紧跟着挑出奇异的弧线来,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正殿一眼。
长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掌放在井沿上,除了手心凉凉的石头触感之外,什么也没感觉到。她好奇地看向徐子静,“师兄,你看到了什么?”
“妖气。”少年脸色凝重。
长生对着古井四下乱摸,“在哪里?在哪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嘛。”
徐子静神情肃然,沉声道:“那东西应该已经长成了,有恃无恐,所以才任由妖气弥漫出来。”
“师兄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徐子静点点头,“大概能猜到几分,我们先去见燕王。”
金兽首香炉中香雾袅袅,大殿中布满浓郁温暖的香味。燕王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之上,叶夫人并不在身边侍立。他眉峰微蹙,正在翻阅案上的一卷竹简,似乎着了风寒,从殿外回来后身上已经披上厚厚一层衣物,雪白狐裘的衣领毛茸茸的依偎在脖颈边,衬得他脸色有了几分倦意。
徐子静向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燕王灰色的瞳孔冷冷朝他睇视过来,薄削的嘴唇微微开合,“徐先生,孤曾说过,若医治不好孤的叶姬,你的人头便要落地。不知叶姬的病症何时才能痊愈?”
长生微感诧异,料不到燕王将他们师兄妹召来并不问妖魔,反倒问叶夫人之病。清微山掌天下浩气之源,降妖除魔,责无旁贷。眼下两人虽因医术被请入王庭,但若燕王说起妖魔之事,他们也是无法推脱的。
“夫人已经服过解药,体内余毒十日内可清除。”
“孤问的是,叶姬何时能痊愈?”
徐子静微微一笑,“大王,你很清楚,叶夫人并无痊愈的希望。”
“放肆!”狭长冰冷的眸子骤然紧缩,冰晶碗一声脆响,摔成了无数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折射出那人森冷的寒意。
徐子静道:“大王昨夜可睡得安稳?”
燕王冷冷看着他,“尚可。”
“大王有王气护体,自是尚可。大王可知,举宫上下,昨夜都做了同样的一个噩梦?”
燕王眯起眼睛看向他,冷冷哼了一声,“这难道不是有人故弄玄虚么?你说呢,徐先生?”
“在下不敢苟同。在下认为,燕国王庭中,已有妖魔侵入。大王也许会怪我出言无状,王庭有王气庇佑,怎会滋生妖魔?但大王,燕王王气日益稀薄,想必您也早有察觉了。”
宫中静寂如冰,燕王怒极而笑,轻声道:“你说孤这宫中,有妖物作祟?呵呵……徐先生,你治不好叶姬,直说就是。何必如此妖言惑众?”
徐子静笑道:“已是四月天气,春暖花开,大王为何不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他的声音平和,并没有因为燕王的怒意而有所改变。
燕王眸中光芒像溪涧中隐约闪烁的寒冰,“你想说什么?”
徐子静垂下眼睛,“我并不敢说什么,只是,宫中王气四散,这不是好兆头。还请快些除妖,妖魔清除,宫中瘟疫自解,于叶夫人亦是好事。”
燕王定定看着徐子静,许久,沉声道:“好,孤让你除妖。若你三日内抓不到妖魔,莫怪孤不给秦王颜面,车裂之刑,你是免不了的。”
徐子静笑道:“何须三日,明日午时,必见分晓。只是这件事情,还得大王相助才好。”
“孤明日就在这未央宫等着你。”俊美阴郁的男人拥着狐裘高坐在主位上俯视着他们,眼神森冷。
梧桐静默矗立在道旁,没有风,天空布满了铅云和薄薄的灰色雾气。待到出了未央宫,徐子静问:“看出什么了么?”
长生脸色很凝重,“嗯。”
“说说看。”徐子静斜了她一眼,轻笑出声。
“师兄,那瘟疫不是不传染男人的么?为何燕王他……”长生看得清清楚楚,狐裘包裹不住的脖颈中,点点红斑,触目惊心。
徐子静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笑弯了眼睛,“还不算笨嘛。”
长生一巴掌把他的爪子拍下去,“所以,你才决定早点动手?”
徐子静抬头看看头顶的铅云,“否则,只怕会波及燕王百姓。”
长生垂头,将担忧默默掩在心底。
自未央宫出来,徐子静神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在午后唱了支小曲。但无论长生怎么询问,徐子静总不肯告诉她如何抓妖。逼问得急了,他眼睛一翻,怎的?毛还没长齐,就想咬人了?怪得了谁,人剑合一都不会,活该只能看别人抖擞威风。把长生气得险些吐血。
好容易熬到第二日上午,两人如约来到未央宫。叶夫人吃了徐子静开的药,正沉沉睡着。燕王父子正在宫廊下候着他们。虽近午时,天色依然黯淡,头顶铅云垂坠,沉闷的笼罩着整个宫闱,丝毫没有落雨的迹象。树叶动也不动,王宫内侍立的宫人坐立不安,均如临大敌。
姬韶正对着一盘棋子蹙眉凝思,小小的嘴唇咬得紧紧的,见他们来了,淡淡看了一眼,依旧转头盯着棋局。
燕王双手间笼着茶盏,抬头看向他们,“先生可需要什么器物?”
徐子静微笑,“多谢大王,我不需任何东西。只是大王和公子身份尊贵,在殿外怕被妖魔冲撞,还请移驾殿内。”
燕王冷哼一声,“孤乃天生王者,何惧什么妖魔?孤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徐子静颔首,转身走到未央宫前一棵梧桐树下,吩咐宫女摆上琴案。将背上的凤尾琴放在案上,又将随身带来的香炉放好,吩咐长生点香。
长生见那香长约五寸,碧绿色,细细一条,禁不住好奇,“这是什么香?”
“龙吟香,仔细些,只剩这一根了。”
长生将那香送到鼻下嗅了嗅,没有任何香味,不禁皱眉,“根本就不香嘛。”
徐子静瞪了她一眼,“你要能闻出香味来你就成精了。还不点上!”他先对着龙吟香默默祝祷许久,而后郑重撩起衣摆在琴案前端坐下去。
长生往日也没见徐子静拂过琴,更不知哪里弄来这么一把像模像样的凤尾琴。本想笑他装神弄鬼,眼见他端端正正坐在琴案前,沉静和雅,朗若清风,便把看笑话的心思按了下去。
徐子静起手一拂,却是一阕引龙调。音调清越朗朗,直上云霄,此曲一出,未央宫中登时卷出一股清风,摇摇之上,吹拂的人心神为止一振。琴声将笼罩在未央宫之上的灰色雾气驱散,但头顶的云层依然沉沉积压着。琴声转而轻柔缓和,长生突然听到了水声,扑哧哧,扑哧哧,清脆活泼的水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一阵白色雾气从未央宫外那口古井中喷薄而出,直冲天际。而后扑哧哧的水声更大,一团金黄色光芒尾随着白雾从井中疾速闪出,光芒星星闪闪,迤逦一串,璀璨夺目!
那团金光随着琴声在天空兜转一圈,极为欢快。紧跟着它又在空中翻腾数周,化为一条长着两只角的小金龙,虽小,但是周身灵气四溢,金色的光芒从龙鳞上直射下来,令人无法直视。小金龙带着瑞光从空中降下,先围绕徐子静翻飞一圈,而后龙首一转,飞向燕王的方向。它似与燕王极为亲近,不住的绕着他旋转。
这还是长生第一次见到龙,眼睛瞪得滚圆。燕王注视着那条龙,一贯冷漠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欣喜。姬韶则紧紧躲在燕王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怯怯向空中的金龙张望。
长生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徐子静之前提到的……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