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极了,从未如此累过,累到似乎只要闭上眼睛,从此便不会醒来。可是她竭力压抑着这股疲惫,飘飘摇摇往云罗山庄掠去。她想见令狐偃,比这一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更想见到他。心里充斥着悲哀绝望,只想伏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朱门大开着,门上守护的青铜兽首被捏得粉碎,残渣胡乱散落在青石地上。她抬眼看到空荡荡的庭院,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丝温暖,她在门口站着,闭上眼睛搜寻令狐偃的身影。温暖明亮的气息已经不在了,他已经走了。
白雾浸染她的衣袍,她在原地怔了很久,想起另外一个很像他的少年。此时此刻,她需要一个怀抱,能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大哭一场。
云罗山庄安静阴暗,一如以往的任何时候。她恍恍惚惚在庄内行走着,忽听得身前有人惊惶地唤了声,“庄主。”
那声音中夹杂的恐惧她并不陌生,许多人跟她说话时,都是这样。她侧过头去,看见有人立在雾色里,那张脸她有些熟悉,似乎是个叫阿英的蛊雕。曾经有人跟她说过,阿英之前很受朱连的信任,将她留在山庄并不明智。花初第一次见她,便明白这是只不安分的妖怪,可那又如何?安不安份并不重要,在她眼中,区别不过是一只乖顺的老鼠和一只会咬人的老鼠罢了。
阿英垂着头,感觉到花初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脑中嗡嗡作响,森寒的凉意在身体内流窜。她不敢抬头,自然不知道花初此刻神色异样,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在她的威压下保住性命。“庄主可是去找宣公子了?”阿英小心翼翼地问,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口,便感觉到身上凝结的煞气缓了缓。花初没有说话,阿英继续道:“昨天有小妖亲眼看见宣公子离开了山庄。”
原来他早就走了啊,花初还是不说话,直直从阿英身边走过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白雾里,阿英才吁了口气,额上冷汗淋淋,花初,花初……哼,待到朱连庄主重现云罗山,这里怎么可能还有你的一席之地?她视线随意扫过地上,青石地面上赫然散着几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白雾不能掩饰这些血迹,它们便在灯笼昏暗的光芒中原原本本的显露了出来。阿英瞳孔紧了紧,若有所思看向花初离开的方向。她一声锐利的哨声,半空中一只灰身白头的雕儿无声息落到手臂上。她低头喋喋跟那雕儿说了几句什么,一振手臂,雕儿飞向天空,眨眼消失不见。
子夜楼华灯绚烂,灯火璀璨一如以往的任何时候。只是往日,明亮的灯火伴随着欢歌艳舞,热闹欢畅,而今空余一楼熠熠灯光,夜风呜然,空寂冰冷。
无双正在子夜楼下看星星,他倚坐在楼角,楼上的灯光洒落到他脸上,表情寂寥哀伤。一阵风起,无双朝门外看去,花初红衣飘飞,正站在那里。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无双看到了却什么都没问。他抬头看向夜幕,“你看,天上有星星。”
花初也抬头,果然见漆黑的天幕中浓云遮月,零零星星撒了几点星光,微渺弱小,似乎一阵风过去,就能把它们吹灭。云罗山庄一向极少能看到星光,除了满月时璀璨华丽的银色月光能刺穿山庄的薄雾,其它的一切都被封锁在这片阴冷的山庄里,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
“你很冷么?过来我这里。”无双伸开手臂,花初向他走过去,顺着他的手臂,躲进他怀里。她深深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凌乱的心跳。少年的怀抱很温暖,吐息沉稳安静,紧锢着她的手臂也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力量。可是绝望渐渐从心底肆虐起来,那是依然无法抚平的空虚在咆哮。眼前的人很像他,但终究不是他。眼前的少年很好,但却并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是举世无双的,任谁也无法取代的。
既不是他的温暖,便也没有停留的必要。无双感觉到花初推开了他的手臂,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她凝视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她眼中光芒渐渐黯淡,无双知道,她已从这场梦中醒了过来。果然,她起身,抬头看着高高耸立的子夜楼,它依然绚烂美丽。花初红色衣袖中有风灌进来,漂亮的侧脸在夜幕里美得渺茫,整个人恢复成了最初见到时冷傲自负的花初。
“无双,”她唤他的名字,“你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无双目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雾气里,嘴角轻轻扬起,他的使命,完成了呢。那根刺,终究还是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底。他抬头看看深沉的天幕,有层云缓缓自天边卷过来,脆弱的星光摇曳着,他叹了口气,十五日那样皎洁耀眼的月光,是再也见不到了。举世无双,他的名字,毕竟还是有所寓意的。只可惜,他不是那个人,纵然无双,却不是她要的无双。
他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匕首雪亮的锋芒映着子夜楼的灯光,他注视着那片锋芒,微笑着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心窝里。没有血喷出来,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有东西掉落到青石地上。子夜楼中明亮的光芒照射出来,堪堪落在那个小东西上,那是个雕琢得很粗糙的木偶,眉目依稀是无双的样子。木偶背后贴了张黄色的符纸,夜风扬来,那符纸向上翻动,灯光照在纸上,上面草草写着三个朱红色的字,“令狐偃”。
符纸迎风晃了晃,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木偶和符纸燃起一层明黄色的火焰,风卷起残烬吹向远方,片刻之后,华彩绚烂的子夜楼下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衫孤零零躺在那里。头顶阴云笼罩,要落雨了。
待到花初那抹艳红色的身影离开云罗山庄朝齐国王城而去时,阿英从阴影中走出来,喉中发出低哑可怖的呵呵笑声,脸上再也压抑不住笑意,她摸了摸肩头站立的灰身白头雕,一团光亮自她手中爆出,直达天际,蓬的一声绽放在阴云密布的天幕下,整个云罗山庄笼罩在一片白凄凄的光亮里。
阿英振翅飞到半空,一声凄厉长鸣,身下无数楼阁簌簌震颤。云罗山庄内一阵窃窃的骚动之后,只听得扑簌扑簌的声响从山庄各处疾速掠来。最先到达的是乔松,她满含不悦地立在水榭之上,看向半空中张扬得没有丝毫顾忌的阿英,眸中闪出一片冰冷的杀气,“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冷冷地问,气势足以震慑闻声赶来躲藏在暗处或明处的其它妖怪。
阿英喉中又是一阵低低的笑,俯视下来,竟是完全没有将她的威胁放在眼中,“何必动气?我不过有场好戏想请大家观看罢了。只不过,这场戏关系重大,看完后,只怕云罗山庄就要易主了。”
此话说完,一片哗然。乔松冷冷道:“你想死何必大费周章?”
阿英仰天大笑,她相貌本就阴戾,长发迎风而舞,面容越发狰狞可怖。“诸位,山庄幽谷中藏着本庄最大的秘密,攸关诸位生死,可有人愿意同我一探幽谷?”
“山中幽谷”四字落入耳中,乔松霍然色变。飞儿那日同她讲过,她自然知道那谷中有什么。“放肆!那是云罗山的禁地,任何人胆敢擅入一步,必受万雷击顶之苦!”
“何必心虚?难道那里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庄主暗中勾结齐国国师更不堪入目么?”
乔松不待她说完,眸凝冰霜,袖风奔腾,一记掌心雷朝阿英击去!
阿英挥鞭,鞭影闪动如电,将那记掌心雷狠狠击碎在半空中!她阴测测的声音随着鞭响雷鸣回荡在天际,“黄泉火荼将死,朱连庄主很快就会重返云罗山庄。花初荼未与齐国国师令狐偃勾结一气,欲诛尽我云罗山之妖。尔等与我速去幽谷迎接庄主,日后自然风光无限,若想守着花初送死,哼哼,眼下也是个机会。”
乔松瞳孔骤然收缩,厉斥道:“蛊雕阿英心怀叵测,挑拨离间,速速将其拿下!”
耳听得外面又是地动又是山摇,飞儿从白玉睡盒中醒过来。因为喝了太多酒,鼻头都是红的,它迷迷糊糊撞开门,却见外面天空都变了颜色。庄内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缭绕山庄的浅淡白雾一改往日的疏懒,疾速流转在亭台之间,快捷如电,冰冷肃杀中带出猩红的血光。宿醉登时清醒,飞儿慌忙往外飞去,看见乔松在半空中与什么人斗成一团,难道又有人趁着庄主不在来云罗山庄撒野?飞儿怒不可遏,一阵风似的飞到半空,欲冲往乔松身边,奈何那边山风如刀削,杀气太过凛冽它不得已被迫落到地上,却不料有人正朝它的方向飞奔,眼见它落下,止步不及,砰的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
“哪个不长眼的夯货?”它一声怒骂,那冒冒失失的小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起眼睛正看向它。飞儿认出那鲁莽的家伙乃是愚蠢的小狐狸长生。“你赶着去投胎啊?”它没好气地骂。
小狐狸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快快,阿英跟乔松姐姐打起来了!阿英居心叵测,不知想趁着庄主不在,在庄内做些什么……”
飞儿瞪圆双眼,愤怒之中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你说什么?那个贱婢!我早知道她不是只好鸟!”它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没有了白雾的缭绕,庄内阴冷瘆人,长生并没久留,转身朝幽谷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