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灏此时跨坐一匹枣红骏马之上.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的缰绳.油亮的闪着耀眼的金色.是一匹难得的矫健英武的好马.他接过宦官手中一碗烈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复又传给身侧整装待发的十三王爷.那少年却是毫不胆怯.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不失天子的帝王风范.魏姓兄弟几人控马成列.目光皆锁定在林深处隐约可见的活物身上.
忽然起风.林中沙沙作响.正在这春意缭乱之时.有女子之声饱含底力.高声扬道:“今日这一场定胜负.便让哀家好好看一看先帝皇子们的风范.”
一列骏马同时出发.马蹄声响震耳欲聋.坐在凉棚中的秦氏微眯双眼.手中烈酒映照她精致的桃花妆.恰如豆蔻年华.风采依旧.
天子驾马不知多久.身后随从皆被甩在极远之处.脱开了众人视线的他向着林深处策马奔去.但听耳旁呼呼作响.浅绿一片一片滑过视线.这种感觉他不知已贪恋了多少年.事到如今.仍是想念年少时驰骋沙场的那段岁月.
彼时他率兵而战.与敌首交锋数个回合.掉马追向河边之时.却意外地失了那人踪影.倒是从巨石后探出了少女的半个脑袋.
那少女身着浅衣.眼神空灵的仿若深山中的雪狐.她起身拦在马前.也不怕自己.“你可是大魏的将军.你载我上马.我指路带你去找敌首.”
那便是初遇阿瑾.从此以后.他不再厌烦飞沙走石的战场.再不躲避金戈铁马的人生.路遥马王.马革裹尸.在艰难的困境.都有女子一汪清水似的眸光凝望着自己.只是转眼间物是人非.如今的他又怎能寻到曾经的快意.
明明正值年盛.却已心如死灰.
天子策马立定.这里古木参天.几乎掩盖了所有外界声音.头顶一方碧色天空.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青苔盘树而生.忽听得一阵窸窣声响.面前不知何时已半跪一人.抬首之间.目光坚定.正是暗中替天子窥察作乱之人的承影.
“你起身说话.”裕灏并未下马.身后随时都可能追來太后亲信.他需时刻提防.“如今宫里不宜议事.太后近來盯得紧了些.”
“属下此番办事路上.也是遇到了不止一股的杀手.”
“你自己也要小心.”他急于问道.“裕臣那里如何.”
承影从怀中掏出信笺呈于裕灏.男子接过.只是迅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便撕碎信函道:“他说此番前行.并未遇到庄贤王的人马.”
“这不可能……属下之前明明察觉到水路有兵力暗中涌动的.”
裕灏闻言哂笑.“许是接到了什么消息便临时改了路线.”
“这……”
“无妨.”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被人摸透行动.“反正裕臣此次出兵.也并非是陪那些亲王耍心思的.就暂且由着他们去.相比之下.那件事朕倒是比较在意.”
“殿下放心.属下定当查明一切.”承影自然知道他口中之事皇家血脉.毕竟是马虎不得的.
“也只有以此才能掣肘秦氏一族.只是承影.这些年來辛苦了你一个人.若在从前.你还有个同伴可……”
“承影从來沒有同伴.”他忽然开口打断裕灏.玄衣男子周身散发出的凛然之意.本若九重寒霜一般让人逼近不得.他的语气笃定而毋庸置疑.裕灏尚未开口.远处忽响起细微的马蹄声.男子面色一沉.低声道:“属下先撤退了.”
不过少顷.果然有人追将上來.却见天子策马而立.一身蟒袍无风自动.神色竟是少有的肃穆.无人敢上前惊扰.他却自己拉了缰绳调头而行.低喝一声“走”.队伍立时便向着來路而去.
「在此之前.朕一直以为你是无心的.」
男子一身蟒袍高高扬起.冷风擦肩而过.他手中长弓连连发箭.每一支都足以沒石三分.如同面对最凶狠强劲的敌人.
「然而朕看到了.」
“皇上.小心”身后侍卫见他如同发了狂.再顾不得枝杈迎面.他们奋力向前追赶帝王.然而哪里是裕灏的对手.忽然有云遮住太阳.林翳间骤然失去了光明.只听得到马蹄奔走的悲鸣.
「你眼底转瞬即逝的寂寞.承影.其实.你也一样吧.」
光线再次恢复之时.一行人已回到了出口.有侍卫将他和这一路打來的猎物
扔在马匹前.其余几位王爷亦是满载而归.此时都眉开眼笑的等着人來清点.先帝是马上定江山.射术于皇子间有不可言喻的意义.
有侍者上前当着众人面一一数清.然而走到天子面前时却停住了脚.面有难色地回头看了看年少的十三王爷.
“怎么了.”太后在凉棚中发问.声音不大.却足以使诸位王亲听清.
“回太后.皇上的猎物……和十三爷的一样.”
“十三弟年少有为.”天子忽然大笑几声.脸上尽是赞许之意.“本就不输给朕和诸位王爷.”
裕晟听闻.从马背上翻越而下.半跪于天子面前道:“皇兄谬赞.臣弟愧不敢当.”
“裕晟.你起來.”秦氏手持孔雀羽扇.端正地坐于虎皮椅上.“你这身功夫本就不失任何人.何必如此谦虚.哀家相信.若当初是你做了这君王.未必比你皇兄差.”
此语一路.场面遽然冷却下來.随之是一股轻易察觉的肃杀之气.诺大的狩猎场竟鸦雀无声.下人们已是白了脸.就连诸位亲王亦不敢多言.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上骤然阴沉下來的脸色.
秦氏嘴角尤挂着笑.依旧不咸不淡地对视天子.仿佛丝毫沒有察觉到气氛的突变.
“你说呢.皇儿.”
“太后娘娘.这……”一旁的董公公早已面无血色.忙磕头道.“皇位之事可不能妄论……”
“哀家是在和皇帝说话呢.”
众人皆知这对母子间隙颇深.而太后素來视十三王如同己出.如今形势动荡.她也屡屡有抬举十三王之意.但饶是如此.仍沒有这般当面针锋相对过.
“母后今日是乏了.”天子看一眼不敢言语的董毕.仍是和颜悦色道.“來人.扶母后回去休息.起驾回宫.”
狩猎之行便如此不欢而散.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皇宫行进之时.亲王之中竟沒有一人敢从中调和.裕灏拒绝乘辇.而是自己独跨一匹剽悍大马行在队伍最前方.车轮压过新生的草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队伍的后方.则是由双驾马拉动而行的金琉璃顶黑檀车.车厢四角悬墨玉占风铎.用银线流苏垂边.说不尽的华丽尊贵.
秦氏以手轻掀车帘一角.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瞥见队首跨枣色骏马的君王.她忽然心生感慨.仿佛还是多年前她随先帝外出狩猎.亦是这般仪仗.那时她尚无子嗣.心地也还如所有刚进宫的女子一样纯真.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不想同样的一瞥.看到的却是不一样的风景.
御驾回到宫里时已近日暮.天子连晚膳也沒心情用便直接叫人传了青鸾來.这道旨意下的急.本以为皇上旅途劳顿.今夜必不会召人侍寝.毫无准备的青鸾慌忙沐浴更衣.等到第二道口谕來催时.她方才梳妆完毕.
一回身.却见灵贵人正倚着门框.巧笑地看着她:“皇上果然是极宠爱姐姐的.才一会不见便这般想念.”
她來不及细细品味女子话中的醋意.只是由苏鄂扶着出了殿门.笑道:“今日不巧.不能与妹妹闲话家常了.改日定当好好招待.”
那女子倒也不计较.一路将她送至轿子里.亲自为她放下轿帘.车辇踏着月光西行.斑斓似水的宫道上唯见春恩车渐行渐远.灵贵人站在宫门口.直到那些人渐渐脱离了自己视线.才恍然觉得有些落寞.大抵是从前不知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夫君竟是这般滋味吧.她慢慢回身.却见昭贵嫔正立于身后.儒雅地浅笑着.
灵贵人一惊.忙上前两步道:“娘娘.可是另有吩咐.”
这一夜.青鸾睡得极不安稳.
不知为何.一向沉稳寡淡的裕灏竟将自己拥得极紧.那双牢牢扣在她腰间的手直到后半夜也不曾松开过.这样入睡的男子.像极了沒有安全感的孩提.然而青鸾却不知道这一天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原也会这样怕.那么从前诸多个夜晚.他又是拥谁而眠.心底里的不安与悲悯在这个寂静的只有呼吸声的夜晚如杂草般疯长.她不能想象身为一代帝王.他孑然一人从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來时.究竟承受了多少.
若知道贤妃本沒有孩子.其实最伤心的该是他吧.倘若如此.还是不知道真相为好.
青鸾轻轻拂过他刚毅的脸颊.一时竟笑得有些无奈.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夫君.是大魏年轻的君王.即使自己并不爱他.但其实.亦不过分讨厌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