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时光倒流.她出走王宫.他或许会去寻她的.将她带回.给她一点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生都在祭奠.
百年之后.谁又会來他的墓前祭奠他.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舒真墓旁的陵王墓.墓前摆置着两个花枝不知何年枯尽.泥土皴裂的花盆.邵柯梵记起那是下葬陵王时.简歆专门从王宫抱來的.如今.竟也是这副模样了.
他们血脉相连.却一直明争暗斗.
终究还是他赢了.
他什么都赢.可是.每赢一样东西.同时也失去一样东西.他看似什么都拥有.人生却更似一片空白.
邵柯梵心绪翻涌.回到王宫.忽听密探报告.简歆又离开了王宫.
他一怔.肯定又是去那个方圆十里的巨坑旁了.缅怀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夫君.
他忽然觉得凄凉又好笑.
夫君.她竟然有了夫君.对他而言.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偏偏她把事实摆在他面前.让他推翻猜测的希冀落空.
他深思恍惚地盯着寝房墙壁上的画.七年过去了.画已经泛黄.与黄衫构成一副有些朦胧的图景.让一切都模糊不可信起來.
“求见国君.”
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大殿上传來.
邵柯梵神色一动.走出寝房.
大殿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三角眼.倒剑眉.看上去怪异而阴狠.腰间垂挂着一柄宽刀.然而.只有邵柯梵才知道那并不是刀.也不是剑.鞘中布满无数的机簧和暗格.可以发射细小的暗针.凌厉急速.令人防不胜防.
邵柯梵摆摆手.示意守卫和退下.手轻轻一吸.门被气劲所带.自动合拢.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禀国君.两个时辰前.刘夫人已经形同废人.”中年男子的声音低而哑.但却携着迫人的气势.
两个时辰了才來禀告.想必是作了精心的准备罢.这是在暗示么.
邵柯梵满意地颔首.目光却复杂得如同风云变幻.“你回去罢.赏金明天送到.”
“是.”中年男子一鞠躬.向门外走去.步履稳健.目光中迅速凝聚起凛冽的寒气.
然而.直到推开门. 身后都沒有任何动静.中年男子暗自舒了一口气.却沒有真正松懈下來.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飞到二十丈高空.身影越來越远.
邵柯梵收回寒如铁的目光.将掌心的元气倒吸入身体.
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
一个转念间.身形已在婕琉殿之外.
婕琉殿院子杂乱不堪.扫帚横放.花叶似乎被什么东西搅起又落下.树上沾着早就落下的叶子.不时被微风轻而易举地带离.羽雪树到殿门之间.拖着一条二尺來宽的血路.上面稀疏落了细碎的白花和浅黄色的卷形叶子.
婕琉殿沒了子渊一贯的读书声.寂静得有些可怖.血路一直蜿蜒到寝房门口.一些位置有凝固的大血块.那是子渊拖着昭涟进屋.因费力而停顿的缘故.
邵柯梵站在大殿中.干咳了两声.
“谁呀.”随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帘子被挑开.子渊的头先探了出來.黑亮的眸子中闪着点点泪花.
寝房中.神色苍白憔悴的昭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目光绝望地盯着帷帐.
邵柯梵心一紧.不可遏制地涌上一丝愧疚.
见是国君.子渊快步走了出來.垂下软发及肩的头.“国君.”
是他.竟是他.他來了.看看得逞沒有.
只是一瞬间.那双空洞的眼睛被愤怒充满.寝房里忽然响起“噢噢咿咿”的声音.急促而焦躁.
“娘亲.”子渊顾不得国君在前.转身跑向寝房.
昭涟的眼睛睁到了最大.密布血丝.似乎要流出血來.头不断左右晃动.让人怀疑再扭就要拧断脖颈.
然而.无论怎样动.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缓缓步入寝房的邵柯梵.
邵柯梵表情冷静.看不出悲喜.
只有他知道.他已经不太敢面对这名无辜的女子.
可是.谁让她生出那份异心.她以为.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但倘若她老实.作为国君的他.是否又会放过她.
“国君.”泪水从子渊的眸中流出來.伸出小手拉扯邵柯梵的红色衣袖.“不知是哪一个混蛋把娘亲弄成这样.国君帮子渊抓出凶手.子渊要替娘亲报仇.”
年纪尚幼.又由知书达理的娘亲辅导.却连“混蛋”二字都用出來了.可见这件事带给小子渊多大的打击.
邵柯梵一怔.垂手抚摸他的脸蛋.“哦.子渊要怎样报仇呢.”
床上的昭涟头晃得更加厉害.声音越來越大.逐渐嘶哑起來.宛若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困窘的境地里狂怒.
小人儿忽然挺起胸脯.眼睛放射出凶狠的光芒.咬了咬嘴唇.气鼓鼓地道.“要把他也变成娘亲这副样子.”
邵柯梵眉头一皱.手不由得快速下滑.反扣住子渊的下颌.掌心向上一托.
“哇哇咿咿.”昭涟知道子渊激怒了那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此时已陷入危险之中.恐惧而愤怒声音大到了极点.眼中.终于流出了血泪.
子渊也被国君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然而.邵柯梵仅是盯着子渊的眼睛.手慢慢松下來.“那么.本王答应子渊.一定找出凶手.”
子渊跪了下來.“谢国君.”
邵柯梵面色一变.低斥.“起來.苍腾已经废除跪礼.以后.不许在本王面前下跪.”
“是.”子渊听话地站起來.抬起头.乞盼地看着他.“国君一定要找到凶手啊.娘亲.娘亲不能动.也不能说了.好可怜.”
邵柯梵深有意味地扫一眼兀自发出不成调单音的昭涟.微微点头.“子渊.记得多读书.” 说罢又蹲下來.平视子渊.“子渊平时都读哪些书呢.”
是的.他要将一切可能都扼杀干净.
她一个废人.大喊大叫又能怎么样.
昭涟的哭喊声忽然停了下來.仿佛仇恨也沒有力气凝聚在眼中了.只是怔怔地盯着上方.
邵柯梵.就算我不能动.不能言.至少我还能思考.我要用我下半生來诅咒你.
“是娘亲归类好的.子渊这就带国君去看看.”
子渊却不知道昭涟的担忧.将邵柯梵带向书房.
邵柯梵翻了翻书橱左侧.尽是诗词画.道德讲义.曲谱之流.然而.右侧却尽是用兵之谋.治国之道.立足之术的书卷.
果然.这女人一点也不安分.看來.他做法是对的.留她一条命.怕也算是恩赐了.
“右侧的书是大人看的.不适合子渊.要不.子渊贡献给国家.怎么样.以后子渊长大了.想看的话就去学斋馆看.”邵柯梵合上书橱.含笑问道.
子渊沒想到国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脱口而出.“我要去问娘亲.”走了两步才想到他的娘亲已经无法表达意见了.便停了下來.认真地想了想之后.答.“好呀.”
“好孩子.”邵柯梵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本王会派人來伺候你的母亲.”
寝房里.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眼皮却在战栗.一滴血泪.停留在眼角.
墙上的血迹开始凝固.昏厥在地的年轻剑客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只有那名任务失败的女子.赤身裸体地蹲在他身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嘤嘤哭泣.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她在哭亡夫.
混沌之中.一丝意识逐渐清晰.听到身旁有女子在哭哭啼啼.祭尘不耐烦的嘟囔一句:别吵.
那女子猛地顿住哭泣.眼里涌起期待.伸出纤弱的手推搡他.“求你.求你.”
方才那一撞威力实在太大.他的意识拼命挣扎.想要冲破受伤头颅带给身体的约束.然而.努力了片刻.身体仍是毫无反应.就连指头也无法动弹.
然而.那女子因为焦急的缘故.手越來越用力.他皱了皱眉.艰难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死就死……何必……”
听到“死”字.那女子仿佛烫伤似地缩回手.在离开他胸膛的瞬间那手颤抖了一下.她发疯似地大喊起來.“我已经很严重了.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一定要活着……”
真傻啊.即使方才她得逞.郑笑寒真的会为她请董幻治病么.真下贱啊.为了留下一条烂命.竟要搭上别人的大好人生.
这女子什么來路.不用说.
剧痛和昏沉从大脑阵阵扩散到全身.额头上的伤口似乎感应到他的挣扎.停住的血又流了出來.绕过眉眼蜿蜒流过眼睛.他的眼皮动了动.醒來的一丝意识随之湮灭.重新昏厥了过去.
一切又恢复到那女子不断哭泣的情景.
她绝望而悲伤地哭.患了花柳病的她已是青楼弃妓.老鸨不但赶走了她.还沒收了她多年的积蓄.身无分文的她付不起治病的诊金.又举目无亲.只能在莽荒流浪着等死.却不料被郑笑寒的人捉了回來.说完成一个任务.便请神医为她彻底根除这龌龊的病.
本是一心抱死的她看到了活着的希望.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办好.却不料这公子宁撞不辱.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
她一下子跌到了极寒的谷底.对死亡的恐惧填满了她的心.
现在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等死么.
那两名得到郑笑寒指示的剑客重新回到破败的小阁屋.看到那烟火女子裸着身体哭.脸色有些尴尬.青衣剑客干咳了两声.
白衣剑客戏谑.“国君的命令忘了.反正她也要死.难道你还在乎她穿不穿衣服.”
青衣剑客半个时辰前还与同伴一道观看祭尘发狂.等着他与这女子干柴烈火燃烧起來.然而.此时却一本正经.侧过身去.“你动手吧.”
陈眉儿知道自己大祸临头.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忙不迭地磕头.声音颤抖不已.“求你们.求你们放过我.眉儿马上走.马上走……”
“任务失败.国君要你死.我们有什么办法.况且.你的命也不值钱.”白衣剑客说着.对着陈眉儿的头.毫不犹豫一掌劈了下去.
一道凌厉的光急速下落.然而.在陈眉儿的头即将爆炸开來之即.光的去势一滞.在头顶像被什么所阻.慢慢抬了上來.白衣剑客一惊.环顾四周.却是一个人影都沒有.
青衣剑客察觉到异样.一掌轰开窗子.身体掠了出去.大喊一声.“谁.”
站在仅有微风轻拂的院落里四处张望.并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再上屋顶寻了一遭.什么都沒发现.
忽然.阁屋震动了起來.一阵阵光穿墙而出.向四方疾驰而去.消匿在茫茫夜空中.
打斗起來了.那个來客潜入了阁屋.
來不及多想.青衣剑客穿过窗户.落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