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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一路南來.只数日.早近扬子江边.勒住马喊了半天时.方有一只渡船慢悠悠地凫过來.船上舟子懒懒地打量了西门庆几眼.见他一人双马.又包裹沉重.看來有些油水.这才爱理不理地问道:“客人过江吗.”
西门庆道:“正是.不知船资几何.”
那舟子道:“一贯足钱.不二价.”
西门庆听了皱眉:“不是五百文吗.甚么时候.竟然涨了恁多.”
舟子冷笑道:“你这客人看清楚了.俺这船可是官船.在官府指定的地方上牌拉客.每天都要缴份子钱的.如今这份子钱越收越贵.不涨价.难道叫俺们嗑西北风不成.再说了.就算涨价.份子钱也是水涨船高.俺们渡得越多.赔的力气越多.若不是看你风尘赴赴的.象个急着过江的样子.俺还不发这善心呢.废话少说.这船你坐是不坐.”
听这舟子说话.西门庆猛然想起两个人來.便摇手道:“罢了.我不坐了.”
那舟子也不生气.一篙将渡船点开.笑道:“你这外路人.想來也不知俺们这里渡船难招的特色.今日便叫你学个乖.慢慢后悔去吧.”大笑声中.船儿去得远了.
西门庆听着只是笑笑.放马绕着江边走.远远见夏日初长的芦苇丛中.冒出炊烟來.便长声叫道:“此处可有船渡的梢公吗.”
却听簌簌声响.芦苇中大步走出一条汉子來.向西门庆道:“客人要过江.俺这里却是黑船.船钱五百文.不还价.客人走吗.”
西门庆问道:“梢公贵姓.”
那汉子道:“免贵姓刘.”
西门庆便摇头道:“原來是刘梢公.我來这里是寻个叫张旺的张梢公的.却不知刘梢公可识得他吗.”
那刘姓汉子上下打量了西门庆几眼.突然冷笑起來:“看你这厮人五人六的.原來竟和那帮水老鸦是一路.”
西门庆笑而不答.那刘姓汉子便把手往远方一指.嘿然道:“往那里去吧.”说罢一跺脚.自折回芦苇丛中去了.
“多谢指点.”西门庆悠然施礼.换回的却是芦苇深处一声冷哼.
西门庆也不生气.转头向刘姓汉子指点处一望.只见渡头余落日.苇里上孤烟.那烟柱比刘姓汉子这里却要浓了许多.也粗了许多.在江上微风中凝而不散.肆无忌惮地腾空直上云天.仿佛是妖魔在向这里晃动着恫吓的手指.
拉着两匹马.西门庆向那道烟柱下行去.到得近前.便叫道:“梢公.且把渡船來载我.”
先听得芦苇丛中一阵喜笑:“买卖自己上门了.”接着忽啦啦一片响.两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箬笠.践踏着败苇折芦.直迎出來.
左边的那人便躬身道:“小人张旺.这是我兄弟孙五.只在这江上私渡为生却不知客人要哪里去.”
西门庆听了点头.笑道:“我要往对面建康府里去.谁知官船难招.只好寻黑船坐了.二位休辞辛苦.快快渡了我过江.我这里多给船钱就是.”
张旺便笑道:“却不是小人吹牛.若说到快捷平稳.这扬子江上除了我张旺.再沒第二条黑船有这般本事.五哥.你先带客人把马匹牵上船去.咱们赶紧把饭吃了.也好有力气干事.”那孙五答应一声.向西门庆点头道:“客人跟我來.”便当先钻进芦苇丛中去.
西门庆牵马跟随其后.走得不远.却见滩边缆着一艘渡船.那孙五脱了蓑衣箬笠.却是个瘦后生.他先将两匹马牵上船.有意无意间一捏马背上包裹.心中便喜得乱跳起來.然后又來扶西门庆上船.西门庆便装出一副全不识船性的样子.东摇西晃随他上了船.便坐在船板上揉脚.抱怨起路途辛苦來.
孙五笑道:“客人且休抱怨.待一会儿到了地头.就再不必辛苦了.小人且去用饭.吃得饱了.便送客人上路.”
西门庆眼看着孙五又钻回芦苇丛里.冷笑一声.自去到船梢将舡板揭开一张.底下好一口明晃晃的板刀.西门庆再冷笑一声.自坐回舱里去闭目养神.
不多时.张旺孙五二人笑嘻嘻回到船上來.二人抖擞精神.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呀呀地摇进江流里去了.
西门庆在舱里闭目听着桨声.却忽然觉得不对.急钻出舱來看时.只见张旺这条船后面.不知何时又坠上了另一只小船.摇船的正是那个刘姓汉子.此时他甩开了蓑衣箬笠.却是好一条凛凛之躯.
张旺和孙五面面相觑.张旺使个眼色.孙五便往后梢道:“姓刘的.你跟着俺们的船做甚么.”
刘姓汉子冷笑道:“你倒不要管我的鸟.这扬子江却是你家的.你走的.旁人就走不得.”
孙五听了想还口时.西门庆却叫了起來:“船家.”
狠狠地瞪了刘姓汉子一眼.孙五赶紧來应承西门庆道:“客人有何吩咐.”
西门庆指着后面低声道:“这人今天我见过.我看他贼眉溜眼的.不成个材第.就沒敢坐他的船.此刻他跟了來.必然不怀好意.二位休辞劳苦.只捡荒僻港汊里行了去.先把这厮甩开了再说.若保得我平安时.必有重谢.”
孙五听了大喜.跳到张旺身边一说.张旺大笑:“客人好见识.”
当下这两个把出手段來.扯篷摇橹.尽往水深草密处钻了进去.张旺果然沒有吹牛.他这条船平稳倒也罢了.若说到快捷.那刘姓汉子一个人还真的追他们不上.不多时便被甩得沒影儿了.
看看到了静僻无人处.张旺孙五使个眼色.将篙一定.座船便停在了湾流中不动.张旺孙五回过头來.只是对着西门庆微笑.
西门庆亦笑道:“可是‘船家不打过河钱’.二位梢公且明言.船价几何.”
张旺“嘿”的一声.早掀开舡板.拽出那口雪亮的板刀來.狞笑道:“你说船价几何.”
西门庆便“啊”的一声跳了起來.直后退到马匹处.伸手拽下包裹撕扯开.刹时间张旺孙五四只眼睛同时一亮.却见包裹里面脑满肠肥都是金银珠玉.在暮霭下闪烁生光.将二人眼睛都映花了.这两人积祖做江匪.如此多的财物.却也是生平未见.此时突然看到.片时间心旌摇动.脑海里也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
却听西门庆可怜巴巴地道:“二位.金银珠玉都把与你们.且留我性命.”
孙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船板上的财宝.艰难地咽着唾沫.颤声道:“张大哥.小弟生平.最是心软不过.这客人意诚.又哀告得紧.咱们便免了他一刀之厄.只将他四马攒蹄捆了.再绑上压舱的石头沉江.留个囫囵尸首.也是一桩善心事.那时你我二人便舍了这江匪生涯.拿了这些金银财宝去东京花花世界里享乐一遭儿.也是投胎为人一场.”
张旺却摇头道:“唉.兄弟.善心是会让人送命的.”说着闪电般一刀.将孙五劈为两段.尸首直落进江中去了.
一刀挥出.后患就此了结干净.金银财宝也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张旺想要仰天狂笑.但想到那个刘姓汉子.唯恐其人循笑声寻了來.便强自忍住.只是舔了舔刀锋上淋漓的鲜血.笑道:“果然.刀子甚么时候.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西门庆点头接茬道:“这是最基本的处世哲学.大家都掌刀和一小撮人掌刀的社会.是大不一样的.”
张旺眼神一厉.将血刀指向西门庆.狞声道:“死到临头.你还在胡说些甚么.”
西门庆叹道:“花钱赎命.天公地道的规矩.难道在阁下这里行不通吗.”
张旺“嘿嘿”笑道:“金银财宝也要.你的性命也要.”
西门庆便摊手道:“既如此.便请阁下來取.”
张旺见西门庆垂头敛手.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得意地一笑.大踏步上前便要來揪人.谁知一脚踩在孙五溅出的鲜血里.身子打了个滑.差一点儿便仰天摔倒.幸亏被人伸手扶住了.
一时间.张旺寒毛倒竖:“谁在扶我.”勉强定神.才松了口气.原來扶住自己的不是孙五的鬼魂.而是笑吟吟的西门庆.
但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儿.张旺心下便大叫一声:“不好.”正想挣挫着猛一刀往西门庆脸门上挥过去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的板刀已经落到了西门庆的手上.
西门庆抡开板刀.刀光绵密.咻咻作响.当真是风雨不透.看得张旺又把眼花了.猛然间刀光一敛.西门庆指弹刀锋.悠然道:“张梢公.你说得沒错.刀子甚么时候.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此时的张旺.早已魂飞天外.则声不得.这正是:
屠刀在手骄何早.报应临头悔已迟.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