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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除夕灯

    一整夜的大雪后,观心坪上积了齐膝深的厚雪。

    相隔数百丈深壑的连雾山的三个山头也俱披绫裹素,掩去山体最后的本色。

    云横雪满,天地俱白。

    这是穆典可上山后的第三个月了。

    寝洞外的春秋石上留下了刻痕深浅不一的六十二道线,代表着她在山上数过的六十二个日落。

    今天是第六十三天了。

    腊月尾,山中气候尤寒。她实在熬不住,从藏书洞抱来足够看半月的书,把锅碗和粮菜也搬来寝洞,尽日缩着不出。

    床头支了一个十分稳当的三足架子,挂一块可俯仰调整的平板,书就摊放在木板上,用四道竹夹固定。

    如此便能拥被抱着熏球看书,免去了双手冻劳之苦。

    当初挑灯苦研机关匠作之术时,可没想过有一天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观心坪上七个藏书洞,上山当天,她就破了三洞共十一个书窟的禁制,得益于她这些年苦修五行卦。

    然这些经验到了遇到第四个藏书洞的禁制就不够用了。她琢磨着答案恐怕在前三个洞窟的藏书里,便又返回来读书。

    就如常千佛所说,洞中藏书的种类和数量之多达到惊人的地步——既有通俗易读的野记杂文,也不乏晦涩难懂的易经卜书,更是囊括了山川地理,医农工商相关的大量书卷竹简,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不同的架层上。

    有些搁置抬高,她须得搭着梯子去拿。

    纵她有一目十行的好本领,苦读两月,所览也才不过冰山一角。

    好几次都觉得泄气,想想远在滇南,还不定在吃着什么苦的常千佛,心就定下来,继续振作看书了。

    连雾山上虽然与世隔绝,但吃穿、笔墨等一应所需皆不缺。

    穆典可挨个书窟抄下书名,结合后面几个书洞的禁制特点,反复比较琢磨,拣了些她认为有用书的读。

    还是多。

    她从被窝里伸出两根手指头,掰开夹子翻页,又迅速地缩回去了。

    果然是修炼啊!

    被冷气呛着打了个喷嚏,她在心中暗暗想:等哪一天,等她真当了常家堡的少夫人,一定先挥金如土,欺男霸女地造作上一阵子,享受一下这惹眼富贵,熏人权势带来的好处。

    ——做常家堡的媳妇真的是太难了!

    说难熬也快,一天又过去了。

    日向西斜,雪光冷冷地照进山洞来。

    穆典可裹着被子刺猬趴,纠结了好一阵子才探出手去够架子上的衣服,直到把自己裹得像只毛茸茸的球,才下榻取了刀笔,行动不怎么便捷地摇出山洞去。

    春秋石上又添一笔,六十三天了。

    今天该是…除夕了吧?

    穆典可蹲在大石前,愣怔怔好一会,雪花落在眼睫上,又自个消融了。

    她木人儿复苏一般,把眼眨了眨,沾了雪水的长睫毛泛起一点湿润的光:金家不在,已经十二年了……

    一样冷的下雪天!

    她起身舒了舒微麻的腿脚,打算回屋了,听见入口方向传来轻轻一声金属振音,稍愣,踩雪往后山的梓树林走去。

    观心坪的入口,是一道连着穿山遂洞的巨大瀑布,这是一道关卡,作障眼用。

    第二道关卡,是隧洞神奇的布置与构造,布置奥秘的人,不管怎么走,最终都会绕个大圈回到瀑布口。非凡

    第三道屏障,是隧洞尽头一大片结了阵的梓树林,不比前两道关卡温和,长藤利石,是留骸之地。

    据常纪海说,林中那棵最老的大梓树下,埋有一根缀满铁簧的精钢柱子,一直通连到山脚下,可使山上山下互通消息。

    山下无事不会敲响,而对山上闭关的人来说,用途其实也就一个——承认闭关失败,请放下山去。

    她带着疑惑进了树林,发现树脚下多出几样东西——一个漆木食盒,一个摆满了香烛纸钱等拜祭物品的藤条篮子,居然还有一只白色的孔明灯。

    她心中一酸,又暖。

    晓得定是常千佛特意写信回来嘱咐的。

    ——那时还在姑苏,金家灭门真相曝出当夜,她扎了一夜的孔明灯,从云家庒里放出去,全城皆晓。

    难为他有心,竟还记着。

    食盒里有烧鸡,鱼,烧饼,小菜,还有一小罐米酒,俱是热的。

    不知道是不是常纪海亲自送上来的。不管是谁,能在这种天气让送上山的食物保还留着温热,脚力不是一般的好。

    她已经很多年没在除夕这天好好吃顿年饭了,今夜还是难过,但被人惦记着,总归是件暖心意的事。

    将食物摆在洞中石桌上,又生了盆炭火,认认真真地吃了这顿饭。

    天黑又落下大雪。

    她拥着斗篷,偎火盆坐在洞口,听着外面北风呼号的声音,看着重重缭乱的风雪影,奇异地,心很定,没有如从前那般凄凉彷徨。

    也许是常千佛给了她力量,也许是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长大了,学着放下。

    山河万世,人只有一辈子,不能一辈子只为一件事活着罢?

    “外公,是想四儿过得好的吧?”她轻声问。

    天地苍茫不应。

    群山于狂风雪中岿然不动,沉默而慈悲。

    一直待到风雪停,穆典可研墨提笔,发红的手指攥着笔杆,在白灯笼上地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金”字。

    凭栏石坪,放白灯袅袅飞去。

    寒雪照夜月,一灯越千山,白色的纸糊灯笼越飞越高,越飞越飞远,终于变成一个白点,隐没苍穹里。

    迢隔了千万里路的青州群山上,也有一只巨大的白色灯笼正扶风摇摇飞起。

    风狂雪骤,吹打着嶙峋孤峭的山岩。

    风雪里,立着一道比山石还要峭拔的人影。

    他仰头,久久地地望着天,凝望西南。

    这一年的除夕,洛阳城空前热闹。

    因为有太多被大雪拦道,赶不上回家过年的江湖人。

    心思豁达的,早早在酒楼订了位置,呼伴宴饮一番,踏雪上街看灯火;为不能和亲人团聚而耿耿于怀的,则窝在客栈里生着闷气,埋怨穆沧平。当然,只敢私下里埋怨。

    穆沧平虽然不是盟主了,可他还是“天下第一剑”,在任多年,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剑阁与刀阁共同掌管武林事,说白了,不过换个名头。

    这江湖说话最有分量的,不还是他穆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