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山明,月华烟细。
这菩提树原本该随着冬时凋谢的,却似真有灵神在体,一片绿意苍苍、舒叶招展的景致。
柳岚雀打开自己的蓝布包袱,自里面取出件罗衣香裙,那是柳家出事前,二娘从京中绣坊描了样,亲手为她做的,那锦缎花色,精工细作,不比名门闺秀的明丽绣裳逊色半分。
“女儿贵,并非贵在绫罗珠玉,二娘为你裁制罗衣,是告诉你汝父得天子诏命,侍奉君侧,不是奴而是将,身为柳川之女,人前不可低眉鼠眼,不可以陋相示人,严己正身,不管你将来能否成为暗人,这些修习是必须的,而你若连女儿家这些容仪修饰都学不入心,那上乘的暗人之学,也难成气候!”
柳岚雀铭记于心,虽然她于凤炎焕前易了命和自由,变作了问天门最卑微的鬼女,可她不曾卖掉这颗是非善恶之心,还有这女子的兰心蕙质。
修心是暗人经年的苦业,二娘若知她用这件用心良苦的衣裳去祈福救人,定不会责怪于她的。
想着,柳岚雀以金针划开了那件朱砂色的马面裙,罗锦簇新的洒开,在月色下闪烁出夺目的光泽。
“青峰,快来帮忙!”柳岚雀唤着,将那红锦抛于了半空,而青峰似乎做过此类活计,它啁鸣着飞来,喙口牵起一端,柳岚雀则手执另一端,随了那鸟儿往高处纵去。
于是这夜的山谷中,一位鬼女,一只花雕,飞纵于菩提叶间,分外忙碌,而灯火映照中,菩提树仿若换了新衣一般,美丽温暖地亮了。
后来青峰立于那棵菩提树的树枝上,分外安静地凝视着她。
柳岚雀眉目一黯,说来逃出门子已有一阵子了,问天门那方的情势,情势
眉心深攒,她竟惊惶地不敢想下去。
眼望这棵菩提树,灯火点点中,它如伞似盖,仿佛真能福佑些什么似的。
原本她也曾吃斋念佛的,只是爹和二娘的死让她相信这吃了不少香火钱的佛祖根本没有那么灵验。
堂堂圣上身边无敌神勇的第一暗卫,竟化作了龙池的一汪血水,而杀她爹的坏人们笑的好不快哉,苍天若是开眼,可曾看到那赴水惨绝的一幕,可曾看到那庙中冲天的大火,只须臾的功夫,她竟与相依为命的二娘天人永隔。
诸多的悲事,让她相信佛祖不在天,也佑不了尘间万物!
帝柱已倾,那是朝国上下,心知肚明的事!
而龙座之上,那儿皇怎能升殿问政,恐怕还在尿炕嘞!
北境绰尔呼台狼子野心,暗中妖行鬼作,已如大尾巴狼一般来吃人了,而朝国西地,烽火三月,军心涣散,兵败如山,太后用事,幽禁静王,打压刘氏
思之种种,真是咬碎银牙和血吞!
只是现在,她无计可施,又不禁想信一信这佛祖了,凤炎焕说这“小石头”灵验地很,而这是她离开前,为他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本门临难,招来恶煞,望佛祖显灵,保佑门主他归魂归神、长命百岁。”她双手合十,跪地祷告。
山风吹拂,将那灯芯吹地分外凌乱,仿若要灭了一般,小手掩着,身子护着,眼看着那火苗瘦瘦地缩小,她不禁口中急道:“不能灭的,人命关天啊,天亮前不能灭的”
“噗——”
那灯火终还是被一阵大风吹灭了,柳岚雀怔怔看着,那压在心底的气恼一股脑地钻了出来,“凤炎焕,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不守诺呢?”
“凤炎焕,岚雀未听爹和二娘的话去归隐尘世,偏偏信了这问天门,而岚雀是易了命和自由的,你怎么能像睡死了一般,罔顾小女对你的信任呢?”
“凤炎焕,你什么都没做,岚雀守诺做了那么多,连那有毒王之称的竹竿草都冒死用了,若被南叔知道,岚雀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身首异处,你怎么能连半口气也喘不过来呢?”
“凤炎焕,你要成为那老和尚作古的第十个徒儿,小女不拦你,那白马珠旺若知你活着,必会押了你去做和尚,与其这般,还不如死了干净!”
口干舌燥,咒骂了半晌,青峰不知何时飞走了,她幽着一双眉眼,噌地站了起来
去他的佛祖!
去他的问天门!
她该离开了,打好包袱,眼望手中的宝贝风筝,她叹息着随手将风筝绑在了树上,既然是追凶无望,终归要隐姓埋名,这风筝的秘密也便留在这里,永远的尘封吧!
她拎起包袱抬脚便走,却在抬眸的一瞬,一眼洞见了“神仙”
菩提树枝横叶茂的北面,立着一衣袂飘飘、容色绝尘的男子,那漆漆墨发以玉带结着,眼似波斯猫般,几分慵懒几分贵,唇似樱朱,几分醉人几分笑
柳岚雀呆呆地望着,她幼小的心灵中一直执拗地相信她这辈子能遇到神仙的,只是遇到模样长的如凤炎焕一般的”鬼仙”,倒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
在她拉拉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抓髻,调试着自己神阙的时候,“神仙”却开口说话了,“柳岚雀,你这是哭了么?”
哭?
怎么会呢?
她摇摇首,兀自抬手摸了摸脸,两边都似大水淹过一般,湿漉漉的,让人颇为尴尬。
“啊,那个,那个青峰将我这脸当成它的小妾了,它见了姑娘腿不发软,偏偏馋水多!”柳岚雀强自镇定,将手中的包袱,往身后小心地藏了藏。
“啊,那个”来人面皮挂紧,美腮小抽,“爷适才做了个梦,梦中有人骂爷,那声音吵的爷不得安宁,故爷来见见这小石头,去去这邪!”神仙飘近了,与她大剌剌地谈笑风生,风姿不减昨日,依稀那眉梢斜挑时,眼尾似有宝星流溢,玉容颤笑时,无耻地嵌着倾城二字。
而来人摸了摸那菩提树上上好的锦缎,端详的瞬间,抬手打出一串冥火,那熄灭的灯芯再度亮了,“这等素罗妆花,平金水绣,配得起爷的小石头!”凤炎焕朗声赞道。
柳岚雀正思量如何回话,却见那身影如杨柳般地一弯,一泓眸水琢磨了她身后的蓝皮包袱一番。
柳岚雀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咧嘴拙笑,那”鬼仙“再度开口,指了指前方问,“你这宝贝,是来给爷的小石头作伴的么?”
如今,如今反悔成吗?
柳岚雀打量那风筝一眼,干巴巴挤出了朵笑容,“爷,小石头冬天似乎很寂寞嘞!”
“嘶——”勉强顿了顿首,鬼仙负手而立,光灼着一对眸子,欲言又止间,又抛来璀璨一笑,“有没有觉得?”
“什,什什什,什么?”她打起个磕巴。
“爷是说,那风筝好似没扎好,好像一边高一边低似的!”鬼仙比划道。
柳岚雀面悬黑线,那风筝藏了面图,故一边是重了些。
“爷,高不高,低不低不妨事的,小石头如今有了小伙伴,正满脸带笑呢,呃,哈哈,哈哈哈哈”柳岚雀顾左右而言他,笑的分外凌乱,而身畔鸦雀无声了半晌,鬼仙忽地默默离开了。
“爷——”柳岚雀追上,那身影却一顿,淡淡道:“东面有路,半个时辰若能出了门子,爷便当今夜没见到你,否则别怪爷手下无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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