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站在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孔。
“怎么?”她强装镇定抬眼看他,脸上飞起红霞。
男子微微一笑,从身后的药篓中挑出几棵青翠药草出来,“你淋了雨,只怕寒气入体,要生病的,拿这些药回去煎水服用。”
她尚在呆愣,他已转身。那一袭青衣和着满山风雨,虽飘飘摇摇的远去,却像是走进了她的心里,怎么样都拂不去。她低头看着手中草药,青翠叶茎间带着晶莹雨珠,山野寂静无人,她脸颊上的红热竟是许久未散。
小心拿着草药,撑着雨伞,脚上仿佛生了翅膀,身体轻盈无比,枯燥的山路也变得顺眼许多。她走到山脚下的清水河边,见茫茫风雨中几骑人马疾速朝山里奔来,数个打马之间便到了眼前。她停在木桥头忍不住抬头看去。一行四人,马是极好的骏马,为首的人周身都裹在黑衣里,斗篷在风雨中飒然飞舞,跨骑在马背上的双腿笔直修长,脚上穿着鹿皮猎靴,身前挂着把蓝色宝刀。一行人,过桥的时候速度也丝毫未减。
他们行走的方向与她相同,山中鲜少外人来往,她禁不住好奇,只管打量。为首的人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回头冷冷看过来。隔得那么远,那双灰色的眸子,犀利冷峻,她被那眼睛中冰冷的光芒震慑,心中一颤,脚下竟然不能再移动分毫。那人很快转过头去,数骑人马消失在青山之外的浩淼烟雨之中。她缓过神来,深深呼了口气,漫不经心往前走,不知道哪儿来的人,真可怕。
从乐枝山到家里,按照平日的脚程,不过大半个时辰。握着草药,她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如小鸟。到达自家竹屋外的树林时,她心中猛然泛起不安的情绪。这片树林在乐枝山山谷中,向来人迹罕至,而今,被雨水浸润的土地上竟然有数排马蹄印,直直朝着树林深处延展。想起娘一个人在家里,她心中不安更胜,抬脚往前跑,也不顾溅起的泥水落到裙摆之上。
远远的,她看到几匹骏马栓在自家门外,她更加惊疑,快步跑进院中,“娘——”
进了房门,发现母亲安然坐在堂中,她心中稍微安定。这才抬眼打量其他人,这么一看,便直直撞进一双灰色的瞳孔中,那人身量很高,一张面孔俊美阴冷,静静站在房中,周身围绕着一种冰冷的气息,压迫,避无可避。这气息让她不由自主的恐惧,像被猎人注视的猎物,心中生出战栗的感觉。
她默不作声站回母亲身边,听到母亲木然的声音,“小妹,你明日,便离开乐枝山,去燕国王城吧。”
她一怔,“为什么?”
“你父亲病危,想见你一面。”
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她正想驳斥,听到母亲淡淡道:“你若不去,我便活不成了。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去。”
黄昏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她喝了母亲做得一碗白粥,上了那人的马。眼看着乐枝山青色的山脉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她想到门后放的那把青翠的草药,草药上还有未干的雨滴。眼泪落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在她哭得哽咽不止的时候,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她把呜咽吞入腹中,擦干眼泪,“我叫浅歌,叶浅歌。”
她去了燕王王城,后来,后来她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似乎她到的时候,那个名义上是她父亲的男人已经死了。她木无表情夹在一大群呼天抢地的亲人中为他送灵,而后,她嫁给了那个将她迎回燕王城的男人。为什么会嫁给他呢?唉……也不记得原因了。
他竟然是燕国的大王,她自然而然,便成了燕国的夫人。宫里所有的女人都羡慕她,她们说她得到了他全部的宠爱。是么?她心中疑惑,常常对着镜子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他大概是宠她的,不管有没有爱。
平日里她也对他说笑撒娇,只是在心底,那袭烟雨中渐渐离去的青衣,却始终没有拂去。她惆怅的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后来,她有了韶儿。可惜韶儿生来体弱,两个月时一场大病几乎毙命,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之后,她便更加宠爱他。她有了夫婿,有了儿子,有了荣华富贵,这样的一生,也该圆满了。可她总觉得像在做梦,日子过得好不真实。
她想念母亲,便哀求燕王要回乐枝山看看。不知为何,他竟因此暴怒,在未央宫中大发脾气。她因此病了一场,闷闷不乐。别扭了数月,他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可以回去,但是不能带韶儿。她犹豫了几日,最终同意了,孩子还小,受不了路途颠簸。乐枝,那连绵青山,婆娑烟雨,母亲,我终于要回来了。
她在灯下抱着母亲的脖颈撒娇,母亲始终心不在焉。她问了许多事情,衣食冷暖,欢笑离愁,直到最后问无可问了,她方装作不介意的样子道:“许大哥呢?”
“你离开不久,便病死了。”
她一怔,胸中极痛,脑袋嗡然响成一片,眼前一片茫茫白光,看不清方向。半晌才慢慢问:“他是大夫,竟会病死?”
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天要他死,岂敢不死?”
她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娘突然狠狠抓住她的手,“小妹!”母亲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在颤抖,“小妹,你不能这样,不能!!”
“娘,你怎么了?”
母亲嘴唇嗫嚅着,眼中噙着泪,握着她的双手青筋爆出,却终于没说出什么。她在乐枝住下来,却不再往山上去。在梦里出现无数次地方,没有了那个人,便再也不是她想念的地方了。
忽而夜来,她一身白衣重孝,在灯烛下守灵。山林冷寂,风过漏窗,灯影摇摇晃晃。她一时恍惚,不知置身何处。耳畔传来呜呜咽咽的箫声,在暮色中起起伏伏,她心中似明非明,推门出去,疏林静寂,瞑色四合,寒鸦惊飞。树林中走出一个吹箫的人来。那人脚步飘飘荡荡,夜风拂来,他衣摆翻飞,恰如那日烟雨中离别,没有一句言语。她心中一惊,往前紧走两步,见他青衣如远山,眉目如初,脸带笑意,眼看着走到身边来,似乎一开口就要唤她,“小妹。”
她死死抓住衣带,身体战栗不能语。一别数年期,故颜似旧日。箫声陡然一转,那人的面孔忽然变得模糊,她的思绪也跟着模糊起来。那人停在眼前,也不言语,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心中空荡荡的,难过极了。她凄凄然问了声,“是许大哥么?”
那人冷淡的声音传过来,“你说的那人,早就死了。”
什么?!她一怔,“你是谁?”
那人不言不语,箫在手中散发出冰冷的光泽,白色,似玉似石,他将箫放至唇边吹奏,猛然一声铿锵之音刺破穹宇,欲断还连,金石之音悲怆凄绝,声声响在耳际,五脏六腑跟随者那音律一起震颤,脑中如同千针刺入,她痛苦地掩住耳朵,失声叫道:“不要吹了!不要吹了!”心中有什么深藏的秘密,随着那箫声,慢慢暴露出来。她惶恐又紧张,下意识的排斥即将发生的事情。心跳如擂鼓,无法自抑,在一阵阵恐惧的战栗中,那隐藏在心底,包裹在血肉深处的秘密,赤裸裸的翻起,血肉横流,她只觉得痛彻心扉,恨不能昏死过去。心底却又奇异的隐有期待,想要知道是什么要觉醒。
箫声缓缓停住,那人静默看她,“你还没醒来么?”
她猛然如醍醐灌顶,清醒过来。见山林清新如洗,眼前那人并不是故人。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薄云游移的夜空,眼中已没有泪了。这五年的一场大梦,终于醒过来了。往日的种种,皆历历在目,她一时痛楚至极,几欲昏厥。
对面那人静静看她,漫不经心问:“你可要再睡?”
她捂住心中,眸中有火热的光芒在闪烁,待那光芒平息,她眼睛亮如明星,面色冷厉,“不,已经够了。”
她记了起来,全部的全部,那渗着血的记忆时隔五年之后再去触摸,血肉模糊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许大哥,母亲,乐枝山……她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的重温过去那些被隐藏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汗水泪水血水,带着癫狂而冰冷的笑意,从那张美丽到无法言说的面孔上簌簌坠落下来。
曾几何时,她也是位公主呢,秘密的,不被众人知晓的,燕国的公主。后来,她变成了燕国的君夫人,现任英伟神武的燕王,正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怎样精彩绝伦的故事,令人血泪流尽,生死无路。豆蔻般嫣红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的心被以往的记忆慢慢凌迟着,血肉模糊的痛意中,仇恨一波一波高涨,清晰的痛意一波波层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