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又侧过头看了看普雅梅果.虽然头发脏而乱.衣衫也因了连日來的奔波不是十分整洁.但那蜜合色肌肤上的平凡五官之中.偏生就散发出难以忽视的英锐之气.无论是一皱眉还是一抿唇.所有的动作都让他愈发的生动了起來.
不由的便叹了叹.望向队伍的最前端.那八人抬的绿呢顶的大轿早已转过街角.奔向棋苑的方向.
身旁又听得普雅梅果道.“老伯.您能和我去看一下我爹么.”
“好.”向來拖沓的老张难得的爽利了一回.交代了身旁人一些话后.跟着普雅梅果就朝巷子里走去.
巷子里围观的人群见南疆王如此痛快的就收下了普雅梅果.便也渐渐散去.老张便直直的就看见一张破烂的草席.缺了一块的草席勉强裹住里头的尸身.隐约瞧见那尸身的姿势有些奇怪.老张也沒有多想.径直走过去便把草席掀了起來.
无首的尸体.然而通过衣衫.却还可以勉强辨认出來.
浅褐色的短袍.是那兵败断头崖的一天里.邱昱所有的贴身近侍的统一穿着.老张的心里咯噔一声.
断头崖几乎所有的侍卫都遭惨死.就连邱昱的近侍普雅阜也未曾幸免.原以为辛苦一场.邱昱是要给他们一些抚恤费的.然而不想.为了避免这般丑事外传.邱昱硬生生的对外压下了所有的消息.
就连他们的家人.也未曾通知.
大约.除却他们这些亲信.知道断头崖一战大败而归的.就只有坐镇大营的王妃与郡主了.元城的百姓只知道兵败.却不知道.断头崖下.埋葬了无数亲人的冤魂.
随即又看了看.断头崖一战即便已经过去.从那纵横的伤口中.依稀看瞧得见那晚的惊心动魄.
沒有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谁;怀中仅仅抱着一柄断掉的长枪;一条腿只剩下了半截.空荡荡的裤管被风吹得不时的动.另一条腿上伤**错.深一刀浅一刀.浓黑的血凝在一刀刀的伤口上……令人不由的便想起硝烟、想起那刀光剑影.漫天箭雨……
那一晚的战争.是太过于惨烈了些……
老张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什么话來.
“老伯.”普雅梅果沉默了那么一阵.低声道.“我爹有坟地.劳烦老伯和我去一下.”
……
以剑为锄.带着无法言说的重量.一剑剑在与泥土的摩擦之中.发出“锵锵”的声音.普雅梅果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扭头看了看一旁草席中的无首尸身.长长的叹了一声.
“老伯.谢谢你.”
坐在草席旁的老张被普雅梅果这么一说.心中多少有了些不好意思.一路走來.尸体是普雅梅果抱着.坑也是普雅梅果挖的.而他作为长辈.除了从邱昱的帐里支出些银子來.再沒做过别的事情.如今要他当这一声“谢谢”.还真有些为难.
于是便道.“休要这样说.”
然而那普雅梅果却停下手中的动作.在老张身旁坐下.“老伯.您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第一个.老张敏感的捕捉到这句话中极不对劲的地方.瞟了地上的草席一眼.又看向普雅梅果.普雅梅果沒有注意到老张的动作.眼神却分明的陷在了悠远的回忆之中.连带着声音也模糊了起來.
“老伯.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
几年前.他也记不清了.只是断断续续的说着.他的父亲如何从一个大户人家中拐了她母亲出來.如何生下了他却又抛家弃子.他的母亲不等他满三岁就改嫁了.至此后他一直流落至此……若非他母亲病重后良心突发.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恐怕他至今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后來得知了我父亲叫什么名字.我才一路跋涉而來.”普雅梅果扭头看了看草席中的尸体.又是长长的一声叹.随即道.“他的腰带里绣着母亲的名字.我再不会认错的.”
“你父亲叫什么.”
隐隐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老张多嘴便问了一句.
普雅梅果扭过头盯着老张看.那无比认真的眼神让老张心中一阵阵的发毛.刚要说不想说就算了.便听见普雅梅果的声音带了沙哑的意味.叹了一声道.“普雅阜.”
普雅阜……
果然是他……
老张又盯着那张草席看了良久.零碎的布条寂寞的拂过草尖.这一切都像是他.又不完全像是他.普雅阜.那天晚上.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的惨烈.
最后的一丝苍凉也随着普雅梅果的起身而掩在了黄土垄中.想普雅阜一生机关算尽.终究也只是一抔黄土.一副薄棺……想这心心念念的算计又有什么用.
老张心思起伏.终只是长叹了一声.收回目光.投在了远方的山脉上.
大漠的夜來的很快.待到葬了普雅阜.回到棋苑的时候.已笼下了一片茫茫的夜色.辨不清方向.
“这……”普雅梅果有些胆怯.
老张心中暗自笑了一声.到底是沒爹管沒娘教的孩子.虽是气派过人.然还是无法应付这大场面.
“先去刺字吧.”老张推着普雅梅果往一旁的小屋子走去.颌首示意道普雅梅果不要忘了进棋苑的规矩.然而普雅梅果此时也精明了起來.四下來望了望.便问道.“为什么别人沒有刺字.”
“这……”老张一时语塞.也不好说是因为邱昱怀疑现在混进來的人都是要救画眉的人.只是干笑了几声搪塞过去.又道.“贵人们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两人一路走到那间小屋中.普雅梅果看了看烧红了的烙铁.比一般刑房里的烙铁小了一号.上头还有几根极细的银针.果然是要刺在脸上的样子.
心中微微动了动.有些犹豫.
值得吗.他扪心自问……他是北周堂堂的将军.何时受过这样的苦这样的罪.
然而莫名的就想起她在上亥病重的那次.他以为她就要死了.他以为.她死了.他便也活不成了.
罢了.总是为了她.沒有值不值得.
普雅梅果朝着那烙铁走过去.提起來看了看.“这个.”
老张点了点头.努嘴示意普雅梅果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找來几根绳子拴住普雅梅果的手和脚.自他手中拿过那烙铁來.望着那“吱吱”的白气.最后问了一次.“打定主意了.”
“嗯.”
普雅梅果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去想那夜的断头崖.三十一人对成千上百的人.她在血火中.是如何步步为营……她受过的苦.大约是比自己此刻所受更要深重千百倍的.
烙铁逼近.他甚至都嗅到了烙铁中那股苍凉而古老的血腥气……
继续去想.那夜的刀光剑影中.她是如何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为他的军队夜袭大营赢得了最为宝贵的时间.
烙铁印在额角.初粘连上皮肤的一霎是惊心的微凉.就像是初來大漠那次.她对他行礼后.淡漠而去;随之袭來的便是生硬的痛.撕裂、铭刻……一如他在上亥那滂沱的雨天中.想要狠狠的记住那独属于她的、或许即将逝去的气息.
宁珂……宁珂……你究竟是什么人.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我如此的乱了方寸、失了心.
“好了.”待到老张发出怜悯的声音后.普雅梅果方才松开了紧咬的唇.冷汗涔涔而下.粘在血肉模糊的地方.更是疼的他一会儿一颤.
近乎咬着牙.他打着颤道.“多谢老伯了.”
“不必谢我.去谢王爷吧.”老张叹了一声.将那烙铁收回.轻轻搁在一旁的架子上.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白瓷瓶.递在普雅梅果的掌心.一怔后便又道.“罢了.这药你先收着.用的上就用.用不上此刻医仙也在府中.大约王爷会请医仙给你疗伤的.”
普雅梅果攥着那瓷瓶.以此來缓解额角那钻心的痛.良久.方才轻声道.“王爷是善人.”
善人……
独自品味着这个词.普雅梅果又是一笑.只是大约这一笑牵扯着受了伤的皮肤.普雅梅果的笑中.竟隐隐的透出些冷.
老张带着普雅梅果先去了前院.果然听得王爷不在前院.还在内院里.于是便又折身回了内院.待到了门口.叫普雅梅果在门外稍侯.便进去禀道.“王爷.人带來了.”
此时的邱昱正倚在桌边.桌上摊开了那本《南疆文辞》.似是在考察画眉这一天读书的成果.
烛火中.映的她眸色如水.在他的心中.荡起一波波的涟漪.
“嗯.”邱昱含笑应了一声.微微抬了抬头看向画眉.声音带着十分的宠溺道.“看你整日里无聊的很.今日从街上买了一个小厮和你作伴.便在这内院里做做杂务也是好的.”
随即对着老张挥手.“带进來吧.”
一叠声的传了下去.老张方才选了一个不会让画眉吹着风的角度挑起门帘.叫普雅梅果进去.
画眉抬起头.顺着映在地砖上的影子.一点点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