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看不过眼.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酒坛.道:“你每句话说得头头是道.可看看你自己这副鬼样子.成日里喝得烂醉.哪点不像你口中的深宅怨妇.”
我好笑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说.我.”
十三认真地点头.我打了一个酒嗝.摇头否认:“不.我这算得了什么.我每日里过得逍遥自在.远比在长安快活.”
“当真如此.”十三注视着我的眼睛.良久.问.“为什么我却沒从你的脸上看出半分快活.”
我沒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他一句:“那你告诉我.你的七姐当上了贵妃.在长安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她可快活.”
“自然不快活.”十三答得飞快.“她老早就想飞上那凤凰的高枝儿.可是却被一个丫鬟出身的女子压在了头上.成日里想着算计.我临走前去探望她.觉得她早已不再是我的七姐.”
我笑:“她不快活.是因为固执.我如今过得快活.是因为我不敢固执.”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高息月了.”十三看着我.“我认识的高息月敢爱敢恨.从來沒有逃避过.”
我自顾喝酒.抬头望天.只是沉默.
“如果我告诉你一事.不知你还会不会这么淡定.”十三突然正经起來.面色变得郑重无比.“我刚刚收到线报.九爷人马还未至长安地界.已经被朝廷官兵一路跟踪随行.今日早朝镇国公的处决已经下达十日后午门问斩.”
“啪嗒”我手中的酒坛应声而落.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碎片.空气中弥散开梨花酿醉人的酒香.让我脑子猛地清醒了几分.
“勾结宫变叛党.窝藏胶东王私生子.多年隐而不报.罪当问斩.”
裴十三郑重其事的话语让我整个人一震.问:“这是谁下的旨意.皇上.还是萧崇炎.”
十三:“萧氏只揭发弹劾了宇文氏的罪状.问斩镇国公的.是皇上.”
“景泓……“我不可置信地直呼他的名字.如何也不愿相信阿弟成了这般过河拆桥之人.
“长安流传当今皇上耳根软.只要皇后夜里在枕旁吹吹耳边风.一个煊赫氏族便立马落沒.如今宗室遭萧氏打压.宇文一败.再无人敢与之抗衡.”
我讶异不已.问道:“当今皇后难道不是我灵犀宫中出去的掌事丫头.”
十三一愣.回忆片刻.否认道:“你宫里那个丫鬟我有点印象.叫什么‘吱吱’还是别的什么.她现在做着殿前掌事.皇后是以前苍华殿里飞出來的.听说是罪臣之后.皇上如此为之.大抵是要为她翻案……”
梨花酿的后劲上头.我在十三的一番话语中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反应了良久.仍是不知如何应对.
“长安已经不是以前的长安.你要是再躲在这里.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九爷.也再也回不到长安.”十三道.“叛王私子如何.九爷为国效忠.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周江山的事.当今皇上又如何.听信贱佞、不分青红皂白定夺是非.公主.宗室凋敝.如今你便是我们里头最说得上话的人.你是皇上的阿姊.你的话皇上定会听进去的.……喂.公主你去哪里.等等我.”
我被十三的话敲醒.一路跌跌撞撞地飞奔至自己的房内.血海深仇算得了什么.世家与宗室的对立又算得了什么.如今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我不尽早赶回长安.那么今后无论我处在何方.都只会有如置身修罗地狱.
“公主……公主.”疾驰的马背上.背后传來裴少翊的呼喊.我放慢了速度.又往前行了几步.一拉缰绳.停在了长川河边.
“我听了你的劝慰决议回京.你若是因将将看到府上众人阻拦而反悔.现下要來拦我.就废话少说.如果你想自己也落得她们那般的下场.”
将军府上一众奴婢侍卫连同菁兰在内听闻我要临时归京的消息皆是一惊.拼死拼活地阻拦.更有甚者声泪俱下地挡在房门口不住地磕头求饶.我心烦不已.借着未褪的酒意一怒之下剑指众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府中早已有所风传的几名爱慕宇文祁夜却勾-引未果的婢女.这几位婢女平日里皆是一副眉眼轻浮的模样.我不满已久.今日借了这个由头直接让她们祭了我久未出鞘的长剑.
十三一愣.旋即笑道:“我又不是女子.况且也不思慕你家九爷.长安悍妇果真名不虚传.看來老子千里迢迢追來倒是多此一举.”
我不解地打量着他.问:“有话直说.你可是有什么事情托我.”
“老子跟你果真不用拐弯抹角.你将这个带回长安.一个给连溪.另一个是给你的.”说着.十三摊开了手掌.夕阳余晖斜斜映照在他掌心中的两枚玉饰.鱼形图案拼凑成一块完整的玉佩.
落日低垂.长川河流泛起粼粼波光.一层层映上十三低头注视着我的侧脸.眼神里似乎染上一丝无奈与悲伤.我当自己酒仍未醒.只是眼花.便使劲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良久.我伸手接过.迟疑问他:“怎么还有我的份.”
十三大手一挥.丝毫沒有方才的黯然神伤.无所谓地耸耸肩:“本只想送她.你我朋友一场.既然多出了半块.送给你也免得浪费.”
我无语地看着他.却无比珍重地将两枚玉饰收入了袖中.只听十三在一旁絮叨:“你可一定要收好这两枚玉饰.我人在凉州沒什么能帮得上你.这几名跟随我多年的护卫今日就护送你回长安罢.关山路远.你一路保重.”
“你当真不回长安吗.逍遥侯年事已高.而你又受不住这清苦日子.若你想回來.我会想法子帮你.”
“不回去了.”十三长叹一声.望着浩荡奔流的长川久久沉默.良久.开口.“物是人非.回去也只是‘此时此地难为情’.留在凉州.了却余生.何乐不为.”
我看着裴少翊.一袭简素常服的衬托下面容多了一份岁月的成熟.想起曾经我与宇文祁夜同他一起在长安城中鲜衣怒马的日子.一壶清酒、一束桃花.便可以成为我们欢笑良久的回忆.如今我不知该埋怨谁.韶华匆匆.或许我们早已离那时单纯的年少越來越远.
披星戴月地赶路.日夜兼程的疾驰之下.我被广袤的风沙侵袭了三日有余.终于在一个傍晚看见了一丝中原秀色.随行的护卫告诉我以这个脚程.再过五日便能入得长安关隘.然而事与愿违.当我们一行在驿站稍作停顿后.起身正欲继续赶路之时.却被一众官兵拦下.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长生.
我心中百感交集.问:“长生.你为何阻拦我.快告诉我.九郎眼下如何.”
“公主.臣奉将军之意而來.恳请公主归返.”长生单膝跪在了地上.拱手恳求.他身后一众宇文家臣亦随之纷纷跪下.齐声道:“恳请公主归返凉州.”
我对面前场景视若无睹.自顾问长生:“你先告诉我.九郎现在如何.”按十三所说.朝中派遣官兵一路跟踪随行.九郎此番回京之路定是凶多吉少.
长生不语.仍旧只说:“公主.臣奉将军之意而來.恳请公主归返.”
“放肆.”我一声厉喝.挥剑直指向长生眉心.“今日谁敢拦我.休怪我剑下无情.”
长生脊背挺得笔直.微微垂首.波澜不惊地面对着我冰冷的剑锋.
无声对抗良久.“咔”地一声.我将手中长剑收入腰间皮鞘.望着驿站外渐渐低垂的夜色.长叹一声.对随行的护卫道:“我们回去罢.”
“恭送公主.”身后响起长生连同众人不卑不亢的声音.我脚下步子一滞.旋即大步迈出了驿站.
“这附近可有小路.”刚一上马.我便向身后护卫低声问道.“长生乃九郎身边亲信.我也需得给他留几分薄面.大路是走不得了.你们想想可有小路能走.”
“这……”护卫们面面相觑.露出了难色.我俯身拍了拍马头.瞟了他们几眼.装作不经意地开口笑言:“这匹大宛马虽是良种.却还是不如我原先的坐骑.回长安的路途险阻.这马怕也是不愿再行一步了.可惜我这个人不喜畏缩的废物.你们说.不如我们现在回凉州.然后唤上裴大人将它宰了吃了.也算是物尽其用.”
“公主.臣等该死.”为首的一名护卫站了出來.虽面上仍有怯色.“小路不是沒有.只是公主您也知道.这片地方乃是边界地带.中原胡人混杂.有许多强盗歹徒出沒.”说着.他抬手向我指了指不远处一大片连绵的黑山.“这片黑山一直延绵至长安关隘.路途倒不是多崎岖.但山中劫匪出沒.连官兵都沒有法子.以前朝廷中许多不知深浅的车马军队途经此地.之后再找不到行踪.山中常年鬼气森森.被人称为‘白骨山’.”
护卫顿了顿.问:“公主.走还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