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日落西山.残阳撒下金红光辉.铺满尸横遍野的凉州城.余温未褪.广袤黄土被鲜血渗透.站在城楼上远远望去.一如血池炼狱.惨怖中带着悲凉.
“已经酉时.怎么还不见援军.你的夫君.是不是再也抵达不了凉州了.”贺兰寂坐在一旁.轻飘飘地瞧了我一眼.暗有所指的话语让我心头一沉.我咬牙不予理会.早已麻木的胳膊再一次传來阵阵酸痛.豆大的汗水从额上滚落.刚被风干的褴褛衣衫再一次湿透.
昨夜鏖战.神策悉数葬命于突厥刀刃之下.我作为唯一幸存的战俘.被突厥当作战利品般耀武扬威地吊在城墙之上.我眼睁睁地看着神策军一个接着一个被屠杀.凉州俨然变成被突厥攻领的死城.心中的绝望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逐渐吞噬了自己.
我吃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极目望去.沒有任何动静.我焦急于支援为何久久未至.同时又因为贺兰寂的话语生出了担忧与不安.
“阿兄.能不能给她一口水喝.”阿团的声音响起.比之与我相处时的跋扈倨傲.此刻在贺兰寂面前竟变得无比乖顺.
贺兰寂递给他一杯茶.玩味笑道:“陛下倒是挺关心这个女人.她绑了陛下为人质.陛下却沒有下令杀了她.实在令我惊讶.”
阿团鼓起了嘴巴.辩解道:“我只是见她长得像母后.看她可怜罢了.” 说着.他不甘不愿地将茶杯递在我嘴边.皱眉看着我.“看罢.你还是输了.你要是早点向孤王认错.现在也不会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我扯动干涩的嘴角.裂开的口子流出腥甜的液体.我蠕动了动嘴皮.看了看杯中的茶水.将头别了过去.阿团注意到我右手腕上被白虎阿胭咬出的伤口再次开裂拉大.血液顺着手臂蜿蜒流下.他怔了一下.语气软了下來:“你喝了它我就命人将你放下來.”
我偏头看了贺兰寂一眼.他自顾将杯中注满茶水.挑眉看了我一眼.轻呷一口.眼底满是嘲讽与挑衅.
一阵清脆的得得马蹄声打破死寂的僵局.由远及近地飞奔而來.我眯起眼睛望向远方.半边沉入地面的落日勾勒出一个策马飞驰的黑色轮廓.携一身血雨腥风.融入太阳的光芒中.朝狂奔我而來.我的心脏随着马蹄声不停地跳动.我看不清來者.只觉残阳余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刺目.耀得人目眩头晕.
“宇文祁夜居然从幽州三万大军的埋伏中逃了出來.实在令人刮目相看……”贺兰寂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蹲下身看着我.“看來.你并沒有完全输.”
我眼神顷刻之间变得凶狠:“原來这一切全是你的阴谋.你从何时开始算计.突厥和亲.埋伏在凉州之时.还是除掉贺兰钺的时候.”我仰头看着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这一连串的计中计着实令人捉摸不透.“还是说.从你假死的那一刻.你就谋划好了这一切.”
听到我的推测.贺兰寂露出了冰冷的笑:“你果然聪明.只是事到如今.你反应过來已经晚了.宇文祁夜即使逃得了三万大军的埋伏追捕.却如何也逃不掉我的手心.”他的手划过我的脸颊.激起我浑身的鸡皮疙瘩.“或者说.他逃不过你的手心……哈哈哈.”
“心爱的女子将会成为英雄的软肋.陛下.你如今知晓太后平日对你的教导了吗.”贺兰寂起身.揉了揉阿团毛茸茸的脑袋.“佳人再多.成就大业的男儿也万不可付出真心.”
阿团看看我.又看看贺兰寂.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城楼下驻足的宇文祁夜的身上.迟疑问:“可是教我骑射的巴图鲁告诉我.宇文祁夜是他唯一敬仰的英雄.阿兄.若阿团有一天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突厥的江山.”
他天真稚嫩的话语让贺兰寂蓦地一滞.我随着他的话语低头望去.始一触碰到祁夜那一双久而未见的漆黑双眸.眼泪便几欲夺眶而出.祁夜一人跨坐在马背上.背负一柄金色弯弓.手握一把冰冷长剑.身上的战铠几近残破.却仍丝毫不减慑人寒芒.
他的眼神中透出凛冽杀气.多日未见清瘦许多.满脸皆是狂沙风霜.一双眼睛深陷入眉骨之下.更显俊挺深邃.
我的目光久久流连于他浑身上下的一丝一发.一时之间仿佛忘却了自身的痛楚.斜阳最后一缕光辉为他的铠甲镀上一层金黄.我看着他孤身一人立于城楼之下.脚下躺满神策军早已凉透的尸骨.心中五味杂陈.和亲的一路上.我幻想过无数与他再次重逢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凄凉悲壮.
宇文祁夜与我深深对视一眼.我忘不了这样的眼神.仿佛历尽了千年.在每夜梦醒时分让我心痛不已.我感受到自己的双唇开始颤抖.被绳索紧紧捆绑的双手不由紧握.指甲深陷入掌肉之中.只能紧咬嘴皮告诉自己.不能哭.
“宇文祁夜.多日不见.别來无恙.”贺兰寂站在城头之上.居高临下地朝他喊道.
宇文祁夜剑锋横向.白刃之间寒光直指向上.我眼前一花.耳畔只听见祁夜熟悉的声音传來:“少废话.你要如何才能放了她.”
“悬崖之上临危不乱的金吾大将军.现下倒乱了阵脚.幽州城外三万伏兵.将军应付起來是否感觉到吃力.我今日就要看看大周不败战神是如何低头求饶.”说着.贺兰寂一挥手.无数身披铠甲的突厥士兵蜂拥而出.城头驾满弓弩.一时齐齐对准了宇文祁夜的方向.
“贺兰寂.你以往总说我中原人以多胜少.今日你如此为之.难道忘了自身当日耻笑.”我撕扯着嗓子掷地有声地喊道.“拿我当人质要挟.又算得上什么光明磊落.”
“我何时算得上光明磊落.”贺兰寂反问.“我别的手段你还沒有尝试过.比如……”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來.双目微眯.透出说不出的玩味.“在宇文祁夜眼前慢慢地折磨你……”
我心中大感不妙.恨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贺兰寂看着我正淌着鲜血的手腕.伸出五指死死伸进我的伤口.坚硬指甲与血肉相撞.麻木的腕上传來一阵彻骨的疼痛.我不禁发出一声呻-吟.额上冷汗直冒.贺兰寂猛地抽出了手指.对着宇文祁夜耀武扬威地炫耀掌上沾染的鲜血.“这是你心爱女子的血.你如今连她都保护不了.称得上什么英雄.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不准伤害她.”宇文祁夜一声怒吼.“你若要我这一条命.我给你便是.但如果是让我背叛朝廷.归降突厥.我与她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允.”
祁夜的每一句话砸在我的心上.沉重不已.却又似涓涓溪流涌入心底.令我眼眶酸胀无比.危急时刻.终究是他懂我.
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阿团拍手称赞:“阿兄.他果然是巴图鲁心中唯一的英雄.”他的话音刚落.贺兰寂也拍起了手掌.但面上仍是嘲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金吾将军.中原朝廷背叛了你.不过就赐给你一个公主.难道就让你忘了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好一个用情至深的宇文祁夜.”
“你给我闭嘴.”贺兰寂的话语彻底惹怒了宇文祁夜.他抽出背上弓矢.搭在了肩上.“今日我就算葬身此地.也要拉你陪葬.”
“九郎.不要.”我挣扎着终于开口呼喊出他的名字.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贺兰寂掏出一把短匕在捆绑着我的麻绳上轻轻地割着.我看着百丈高台之下宇文祁夜冷峻的面容之中透出一份顾虑.迎着风.动了动嘴皮.竟沒有觉得害怕.
“高息月.不要说话.”他制止了我欲开启的唇齿.“能为你而死.我宇文祁夜此生无憾.”
我看见他轻轻蠕动着薄唇.说出了一句只有我能看懂的话语.衣帛裂锦.我整个身体摇摇欲坠.紧紧闭上眼睛.满脑子回荡着他告诉我的那一句唇语.
宇文祁夜的声音再次响起:“贺兰寂.你要如何才能放了她.”
“如何.”贺兰寂把他的话语放在嘴边咀嚼.突然玩笑似的说.“你若敢徒手接住我三枚双刺短镝.我便不再折磨她.”
一名士兵呈上來一个方盘.黑色锦帕上放置着三枚金头短镝.与寻常箭矢不同.短镝四面皆是逆长的锋利长刺.乃是战场上见血封喉的绝杀武器.刺镝若以人手相接.加之射箭力道.逆刺一路刮下肉骨.中箭者当尝受世间锥心之苦.
祁夜旧伤未愈.幽州埋伏也使他元气大伤.如今若再接三枚刺镝……我使劲摇头.口中一直说着不要.贺兰寂见祁夜望着我出神.表情犹疑.加重了割裂绳索的力度.
“住手.”祁夜卸下了铠甲.喊道.“贺兰寂.你有什么花招就放马过來.有我宇文祁夜在这里.谁也不许动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