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的天空格外深湛.能够清楚的看到星子.几片薄如蝉翼的轻云在明亮的月光下无所遁形.给地上宽阔的路面投下斑驳灰影.
炅鋆落坐在车内.透过车窗.侧头望着外面渐行渐远的灯火.那片连绵闪烁的灯火宛如生动的河流.将金匮内城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來.将它的繁华掩映在夜色的窗纱后.露出唯有夜晚才能见到的朦胧之美.
她一阵恍惚.回首瞅瞅左方正在开车的男子.忆起方才他的自述.仍然觉得有如梦中.难以置信.
“你居然不是人.”她靠在副驾驶座上极小声的喃喃.
虽然早就知道他天赋异禀.但万万沒有想到他居然有一半不是人.他的母亲.竟然是狐.
“谁说我不是人.”他毫不犹豫的反驳.扭头笑瞪她一眼.
“好吧好吧.”炅鋆落深知和他在这种问題上争辩根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所以由着他去.何况他是不是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腾”的从座位上弹直身子.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夏少你究竟多少岁了.”
若是人类.以他的面貌确实是二十几岁.但若有半妖的血统.那这岁数.可就说不准了.外表显然不能作为参考.弄不好人家已经几百岁了还一副风流少年的样貌呢.难怪她每次看他.都有一种被识破感;难怪他什么都略通一些.好似活字典活百科;活了几百年学了几百年.怎能不洞察力敏锐学识渊博.
夏少两眼一眨不眨的直视前方路面.悠悠回答道:“二十四啊.”
“胡说.二十四岁渡什么劫.”炅鋆落劈头反驳.几百岁的妖才要渡劫.二十几岁度什么劫.何况二十几岁的妖还沒成年怎可能长成他这幅模样.想蒙她.沒门.
“嘁.要是当狐狸时候的岁数不算的话.我今年才十三.”
“你.”炅鋆落气结.十三.天啊.十三.这人真是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非要把自己越算越嫩.他以为他自己是小正太吗.炅鋆落气鼓鼓的将他瞪了又瞪.他见了倒也不着恼.哈哈笑道.“好啦好啦.我小时候和我娘一起住在山上.我娘设了一个界.唔.就跟青丘、东荒的那种差不多.我在界里是以狐狸身依着妖族的千年寿命过活的.”
“哇塞.”炅鋆落掩口惊呼.千年哎.果然是个老不死的.她往后缩了缩身子.正要开算千年相当于一个普通人的几辈子.冷不防脑门上遭了一记醋栗
“死丫头.沒你想的那么老啦.我不过就在山上住了几十年.然后就下山做人了.入了人界.我身上的人类血统发挥作用.就只有百岁之寿了.”
“那你为何要下山.”炅鋆落揉揉脑门.不解道.“山下寿命又短.纷争又多.留在山上不好么.”
面对炅鋆落的疑问.夏少首度陷入沉默.沉默半晌.沉默到炅鋆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而准备放弃这个问題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道:“闪闪.我喜欢人类.”
喜欢.人类.
这句话.好像有点儿难以理解.
什么叫……喜欢……人类.因为他是半妖.所以他喜欢人类就像人类喜欢不同种族的小猫小狗一样么.不对不对.炅鋆落立刻自我否定.人类对动物的喜欢更多的是宠物感.而他对人类的态度.与之完全不一样.若不是他亲口所说.她绝不会看出他曾是一只狐狸.
那么.是不是就像她喜欢非人一样呢.可是她似乎也说不上多喜欢非人.只是平等看待而已.根本达不到因为喜欢就想去非人区生活的地步.身而为人的她.委实想象不出喜欢人类是一种怎样的情结.
夏少继续娓娓道來.声音绵长如脉脉清溪.干净澄澈:“我小的时候虽然长在山上的界里.但经常溜下山去玩.到人类的村镇里转悠.刚开始个把月才会下去跑一圈.后來我遇见了一个人类的小女孩.”他依然定定的直视前方.但焦点早已脱离了眼前的那条公路.目光悠远而淡然.仿佛穿过地平线.透过重重时空.望见了过去.望见了那个人类的小女孩.
“她.和其他小孩有点不一样.”夏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愉快的浅笑.“唔.总是一个人.像颗棱角分明的小石头.不粘人不爱哭.很安静……”
依照他的形容.炅鋆落不由自主的在脑海里描绘着这个对夏少來说非常特别的女孩儿的身影.她对未知的她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毕竟她小时候.也总是孤零零的.既不讨人喜欢.还被同龄人排斥.而她又从不会去刻意讨好谁.她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听到夏少说.“她有点儿倔强.可是.很坚强.”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注意到她以后.我就经常溜下山去瞧她.摸准了她的作息和出沒.一逮一个准.跟在她身后可以跟老半天.”
“噗.跟踪狂.”炅鋆落的心情随着他叙述的节拍轻快起來.急切的想要知道后续发展.“然后呢.”
“然后.然后”夏少的眼中升腾起寂寂的神色.看得炅鋆落心头一动.“沒有然后了.我在她眼里.就是只小狐狸.那时我法力低微.血统又不纯.连化人都不能够.她自然也不会记得一只山狐狸.再后來嘛.从某一天起.她忽然不见了.我跑遍了她所有出现过的地方也沒有找到她.冒着风险去村里偷听.才晓得她们全家都搬走了.搬到另一座城里去了.”
“哦.”炅鋆落垂头闷闷的应了一声.心里说不出的空落落.就好像丢了什么宝贝似的.
反倒是夏少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头.了然道.“忽然失去了她的踪影.我开始感受到山上的冷清.而且她向我展示出的人性的一面已经深深的吸引了我.再加上不久后我母亲过世.我也想离开一段时日.换换心境.遂跟着古老爷子一起來了这里.在这座金匮市待了十來年.”
“原來你跟古老爷子那么早就认识了啊.”炅鋆落一脸顿悟的表情.但这表情沒有持续多久就换成了窘相.她是想起了先前双生一案他和古老闹的不愉快.不过既然古老和夏少间的渊源如此深长.偶尔闹闹矛盾应该沒什么大不了吧.她在意的是.夏少只说了他母亲过世.那他人类的父亲呢.他为什么不投奔他的父亲而要跟着古老呢.她本想问一问.但算了算时间便再问不出口了.几十年的时间.对于千年寿命的狐妖來说.不过弹指一瞬.但于一个普通人类而言.近乎一生.他父亲就算再高寿恐怕也已寿终正寝了吧.
炅鋆落扭头面向窗外.车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夜风呼呼的灌进來.带着初夏独有的草木湿气.她就在这风中静默.而他也不再说话.似是依旧沉浸在醇厚如酒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