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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原谅

    冬月十六,洛阳初雪。

    穆典可捧着新煮好的茶汤,凭窗望去,远山染了一抹晶莹色,一半苍黛一半白,折射虹霓,好似初春雪未融的景象。

    她从前很不喜欢下雪天。

    金家灭门的那个冬天,铺天盖地的鹅毛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好像要把整个人世间活埋漠北的冬天冷透骨,一望无际的苍黄覆上一望无际的白,茫茫没有一丝生机江南的雪温柔,绵绵刷着低檐白墙,仿若不尽的哀愁

    许是常家堡的山色怡人,这几年看雨看雪,倒没了从前那种胸中塞湿棉的窒闷感,雨天有雨天的诗情画意,雪有雪的晴明。

    “还是娘家住着舒服。”常怀瑜吹了口茶烟,轻晃着盏中汤色亮堂的苏红红茶养阳,能驱寒,最适宜这时节饮用。

    “每回见山,我就会想起你说的那几句:平山宜月,高山宜雪,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常怀瑜眯眼瞅着簇连群山上的落雪,惬意地喟叹一声,“常家堡的山,真的是百看不厌。”

    穆典可柔柔地笑,低头呷了口热茶,醇香满齿颊,“说起来,都有五年了。记得当时是和三姑姑去清涟园折梅,还带着居彦,居彦才两个月大。”

    常怀瑜唇边笑意滞了一下。

    她不知道穆典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居彦。

    五年前的冬天,常怀璇还没有和父亲和解,偏执下差点要了居彦的命。而自己身为怀璇的亲姐姐,再恼恨她,第一念头还是想护住她。也因此与穆典可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突,关乎生死。

    “前几天,居彦跟我睡,说他最近有了一个很大的烦恼:既想快点长大,又不想长大。”

    穆典可想起儿子苦恼的模样,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心,“长大了,太爷爷就老了可是他又想早点学成医术,把小姑奶奶的手臂治好。他还担心,太爷爷和父亲都治不了的病,自己究竟能不能办到。”

    常怀璇怔了一下,鼻子禁不住有酸意。

    “这孩子,真是太懂事,太善良让人心疼。”

    常怀璇的左臂,是被常纪海亲手废掉的,无知无觉五年了。并不是不能治。但就是常怀璇本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治。默认是对她当年扎了居彦那几针的惩罚。

    常千佛有三个儿子,常怀璇独宠居彦,对他照顾得最为悉心,也是心中有愧的缘故。

    穆典可垂下眼睫,不是很想回忆当年的事,“小姑姑在醍醐山上舂米第三年,我与她的恩怨就两清了。但是我不能代替居彦原谅。”

    她笑了一下,“但是,居彦原谅了。”

    常怀瑜想忍却没忍住,终在小辈面前失了态。

    “我啊,以前总是想不明白。”她背转过去,抬指抹去泪星,“老爷子一辈子救死扶伤,为何竟子女缘薄至此,要在晚年伤这许多心,原来福报在后头常家堡有你这样的媳妇,真是福气。”

    穆典可浅笑,“是太爷爷教得好。”

    “想来想去,还是姑姑出面劝说最合适。”穆典可沉吟道,“老爷子年纪大了,顾虑也多,我提了一回,没答应。”

    “老爷子看重你。”常怀瑜道,“还是怕寒了你的心。”

    穆典可点头,“所以还得请三姑姑帮忙想个法子,打消爷爷这重顾虑。最不可伤,稚子之心。”

    常怀瑜笑了,“有你这句话,我看,也不用想什么法子。老头再犟,还不是要听长曾孙的。”

    常居彦带着两个弟弟在雪地里堆狮子,看见母亲下楼,连忙迎了上来,一双宝石眼亮晶晶的,充满期待,“三姑奶奶答应给小姑奶奶求情了吗?”

    穆典可笑着点头。

    常居彦欢呼一声,连蹦带跳,叫道,“太好了!”

    下一刻身子就腾了空,被母亲抱起,照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大口。

    “娘,我都五岁了。”他别别扭扭说道,“再说,我很重的。”

    “五岁就不是娘的孩子啦?”穆典可笑嗔道,顺势做了个掂重的动作,“嗯,是重了点。得趁现在抱得动,赶紧多抱抱。”

    居彦有些欢喜,又怪不好意思的。

    “要娘抱!”“娘抱抱!”

    被裹成团子一样的双胞胎一路跌跤追了上来,一人一边抱住穆典可的腿。得亏他们亲娘是习武之人,足下扎得稳。

    “唉。”常居彦老成地叹了口气,“他们两个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抢。”

    冬日白昼短,未几暮色便压了下来。

    常千佛披了一身薄雪归来,见穆典可正带着三个孩子往刚堆好的雪狮子身上安铃铛。

    居彦手里挑了一盏红灯笼,柔光水漾,映照母子四人的脸,俱笑眼弯弯。

    这一整日的奔波带来的疲累瞬间消散无踪。

    晚饭后,穆典可在灯下看帐本。

    常千佛坐在房屋另一头给孩子们将故事,从夸父逐日讲到精卫填海,又讲囊萤映雪,凿壁借光。

    成缺和若冲两兄弟瞪着圆圆的眼,听得极入神……

    可惜常居彦是大孩子,早就不听这些小孩子的故事了。

    “娘,我来帮您吧。”他凑来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账本上眼花缭乱的数字,倒都认识。

    “不用。”穆典可笑道,“你有当下你要做的事。娘的事也要自己做。等你长大了,该你挑担子的时候,要做的一样也不会少。”

    “哦。”常居彦点点头,似懂非懂。

    坐着发了会呆,他又说,“娘,您让我用破瓢浇花的原因,我还是想不到。”

    “不着急。”穆典可低头拨着算珠,轻声说道,“时候到了,自然就想明白了。”

    哪能不急呢,一天想不明白,就要继续用那只漏水的瓢浇花。

    娘的书房里,分明挂着他亲手做的一百只瓢,每一只都是完好的。

    只不过没有那只大罢了。

    他的脑海里分明有什么念头闪过去了,极其接近那个思索了很久而不得的答案,可惜一纵即逝,他没能抓住。

    居彦有些懊恼:从小大家就夸他聪明,他也知道自己是极聪明的,可为什么这一次就想不明白呢?

    “看这样子,过了今晚,北岸的浅水滩就得冻上。”穆典可抬眼看了看窗纸上团团坠落的雪影,话却是同常千佛说,“你这几天忙吗?要是能抽出空,带居彦去冰上蹴鞠罢?”

    “有空。”常千佛回答得十分快,“再带上嗣昭和六月,还有安安家那两个小崽子。”

    杨嗣昭是杨平的遗腹子,三年前被常千佛接来了常家堡,颇为上心。

    “嗣昭比他们几个大了两岁多,你得再找几个大孩子,否则怕他玩不痛快。”

    常千佛笑了,“夫人提点得甚是。”

    “还有我!还有我!”若冲见爹娘两个聊得火热,生怕自己被落下,急得直扯父亲的袖子。

    “爹,我也要蹴鞠。”成缺也不甘示弱。

    穆典可忍不住笑了,“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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