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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将行

    “总该与老太爷道一声的。”穆沧平说道,“我一剑入京之后,方容也会下场,届时朝中格局将重组。”

    珠儿冠儿掉一地,人头满京华。许多人的命运将就此改写。

    却是大道向前的必经之路——硕鼠列堂,则必哀鸿在野。

    常纪海知穆沧平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黔州石家的那个后生六月间来常家堡求医,与他说起过这些年遍访河川的收获与见解。言辞颇婉转,却也隐晦暗示了一江一河的多处堤堰存有隐患,全赖这一二十年间风雨调顺,江河源头也无过量融雪水注入,方得以安稳度过。

    交谈时还提及十三年前的金城决堤。

    那是他此生最为惨痛的一段记忆,愈年老愈不堪提。

    他在那一场纯为**的水灾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一怒杀人二百。想想与穆沧平如今所行无甚区别。

    不同的是穆沧平杀在了事前,他杀在事后。穆沧平此举或遭人千秋诟病,却无人挑他的不是。

    但若时光能倒回去,予他选择,他会走和穆沧平同样的路。

    老太爷又烧了一卷烟叶,吞云吐雾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大局定后,容相推行国政,雍和宫中将无阻碍。此利当代以及万世之举,常家堡承恩于社稷,理当倾囊以资。只一条,开山借道即可,勿行党伐株连。”

    这话是给容翊的。

    “晚辈谨遵老太爷教诲。”穆沧平谦恭曲身,“老太爷的话,晚辈会向容相带到。”

    “歆卬已于昨天夜里自刎谢罪了。”起身之时他又说了一句。

    常纪海仍只点点头,像听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三年前,歆卬在建康设局伏杀穆典可,差点一并除掉了他的独孙。这笔帐,常家堡没有大度到一笔抹掉。

    天师道教这几年在常家堡的打击下日益凋敝,只剩下一个道君歆卬,穆沧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顶着诸方压力力保着。

    可眼下,穆沧平要行大事,就不得不杀歆卬祭旗了。

    ——洒金街行刺失败,四百丈切风铁被毁,冒充虎骁营士兵的杀手身份暴露,歆卬得罪的可不止常家堡一家,更兼包括方容在内的一大帮子建康贵族。

    当断当舍之时,穆沧平可从来没有含糊过。

    “是个做大事的人。”福伯喟叹,“只这般心坚似铁——也不知是好是坏?”

    常纪海未答,倚桌抽着旱烟,似陷入深深沉思中。

    ***

    “他好小啊…好软……”尧真匐在穆典可床头,伸两指挨一下襁褓中小儿脸蛋,迅速收了,又凑近轻挨一下,喜爱之情溢于表。

    “这么喜欢小弟弟,让娘生个弟弟好不好?”穆月庭笑着打趣。

    穆典可信中告知产期之后,她便掐着日子提前回了。路小遇意外耽搁了一程,紧赶慢赶,昨晚才进的城。好在是赶了。

    “好啊。”小尧真开心应道,又拿手指碰碰小居彦嘴巴,实在没忍住,就凑过去亲了一下,“生一个像居彦弟弟一样可爱的小弟弟。像益和弟弟也行,益和弟弟好看。”

    穆子建家的益和一岁半了,唇红齿白,极俊秀,据说和穆子建小时候一个样,必然将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廖十七便又往穆典可手臂侧看了眼,中肯地说出憋了已久的心里话,“是有点丑。”

    穆典可翻了个白眼。

    好在庾依立刻就解释了,“刚生的婴孩是如此,黄且皱,再长几天就好看了。居彦的模样已算是顶顶好的了。”

    穆典可瞅庾依柔婉的面颊有未褪尽的羞涩,结合穆月庭刚逗尧真的话,就想到了,目中有讶色。

    不及开口问,庾依便笑点了点头,“才诊出来的,有一月余了。子焱说了,不拘是男女。”

    “那当然。”穆典可笑道,“他还想挑拣不成。”

    门外穆子焱就打了个喷嚏。

    今日微风,日光煦暖,郎舅几个坐在门口侃天。独常千佛提了把锯子,在院中摆开阵势,说要给儿子做婴儿床。

    穆子焱起初还饶有兴致,打算过去帮忙来着,见常千佛锯子都抡起来了,对木料比比划划,拿不定主意在哪里下手,就晓得是个外行人了。

    又坐回去,面露嫌弃道,“还不如我们家小四儿!她做木工活还晓得先画幅草图,弹几道墨线,你这两眼一抹黑地瞎锯,别锯完了拼不起来,瞎忙活!”

    温珩微笑着没接话。

    穆子衿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

    还是刚刚练完功,蹲在屋檐下啃肘子的梅陇雪说了句公道话,“师姐很厉害的。”

    常千佛自认手还算巧,也看表哥郑则做过桌椅,以为做一张婴儿睡的小床不算太难。手才晓得知不等同于行,那榫卯接头一做出来,不用试,就晓得不合。求助地看了一眼二舅哥,穆子衿就站起来了。

    穆子衿不愧是在工匠如云的洛阳城里能把店开大的人,同样一把锯子,手一握,气势就大不一样。也是不作图不弹线,只问了一下常千佛大概的喜好,一双手十根手指头,就眼花缭乱地动起来了。

    刨削,开槽,锯卯,拼装……也不需要个帮手,一气呵成地做完,也就常千佛削了两个榫卯接头的功夫。

    给另几个看得目瞪口呆。

    常千佛眼力好,从旁粗一瞥,光四面栏杆的拼花就用到了平凿、圆凿,斜刃凿多达十二种手法,且不说如此细小的槽口,裁孔剔屑又是一项繁琐工程——二舅哥这一手真是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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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刷道清漆,能隔水气,存得久些。”穆子衿才又说了句话。

    温珩也从一脸愕中缓过来了,笑道:“二哥‘**手’之名果然不虚。我先觍颜讨一张,二哥可不兴厚此薄彼。”

    温家是颍川根深叶茂的大士族,不缺一张小儿木床。穆子衿听得出温珩的亲近示好之意,只点了点头,忽然脊背一凛,人就往左滑出了两步,面朝着院门方向,正好封住通往穆典可寝房的路。

    穆子焱也提刀站了起来。

    一袭消瘦劲拔的身影过石门走了进来。

    温珩站起行礼,“岳父!”

    常千佛该对穆沧平行的礼在与穆典可大婚当天已经行过了,站着没动。后背肌肉紧绷,也是蓄势待发之势。

    穆沧平点了点头,是对温珩,目光越过严阵以待的郎舅三人,从敞开的门洞看了进去,只见桌椅屏条,盆景挂画——也只能看到这些了。

    “你来干什么?”穆子焱问道。

    “你近日练刀的成效,我看过了。求成心切,过分刻苦,反欲速不达。少反思,刀就少了灵气,一时花团锦簇地好看,不得长久。这一点,你该学学你妹妹。”

    穆沧平语速平稳,却刚刚好打在穆子焱每个开口欲驳的节点,使他不得言。又道,“别个家里,不好动武。你要打,等我回来打不迟。”

    穆子焱出鞘了半尺的“荡荒”收了回去,眼中愤恨,出言便刻薄:“又要出去?别又是去干什么灭门的大事吧?”

    穆沧平没否认,只说道:“近期江湖或有动荡,遇事不决,就回穆宅问你大嫂。事不关己最好。”

    穆子焱冷笑道,“我有个这么厉害的爹,有什么好怕的!莫非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我这个穆门三公子怎么样了不成?”

    穆沧平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一样,又转向穆子衿,“你也一样。”

    穆子衿抿嘴不言。

    院中光景一时默。

    穆沧平站在石阶下,比穆子焱矮了整两个头,被他居高临下地瞪眼看着,却并没有弱了气场,像回应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沉默山崖。

    站了有一会,他始转向常千佛。语意有迟疑,极难开口一般,“……叫什么名字?”

    “常居彦。”常千佛说道。

    穆沧平点了点头,“据于德,游于义。有德有才之人当之——是个好名字!”说罢没再给穆子焱呛他的机会,负手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