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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来辞

    惊蛰,春雷动。阳气生发,万物盛。

    穆典可穿一袭苍筤竹叶纹长裙,叠天缥色春衫,俏生生立在一把水墨氲染的油纸伞下,有如一杆新生发的翠竹,浑身洋溢着蓬勃的早春气息。

    方显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一脸见了鬼的神情,注目常千佛单手举一把伞,揽着妻子稍显的腰身,稳步走到跟前,这才相信眼前这个双眸粲然,一脸温柔笑意的女子是他所认识的穆典可。

    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脱胎换骨吧?

    “大将军。”常千佛抬起双手,夫唱妇随,两人一起行礼。

    方显拱手回礼。

    “有劳常公子和夫人路途劳顿。”他说道。

    世事难料,想起曾经他还因为对穆典可出言不逊而与常千佛在酬四方大打出手,也在清水镇的小客栈里自觉好心地提醒常千佛不要被这个心机叵测的女子蒙骗转眼两人已结伉俪。

    他忽有一种白云变苍狗的世事变幻之感。

    绿草地上临时搭起一顶帐篷,是给容谦儿避雨用的。门帘大方卷起来,露出帐内开阔的空间。

    条案,圆墩,书篋琴匣一应摆设俱可见。

    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布置得极有格调,且井然有序,老贵族的气派的底蕴彰显无余。

    一个着紫色宫装的女子坐在案前调试琴弦。

    案上燃着一炉香,烟袅袅,在女子眼前织成了幕,稍糊了那插满珠翠的乌云朝凤髻,并玉骨冰雪肌。绰约美好一轮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穆典可瞥了一眼常千佛,发现他有些紧张。却不是紧张容谦儿,一双眼不住往自己身上瞟。

    她又有些好笑。

    容谦儿不是习武身,没有听见帐外传来的三人脚步声。方显唤了声“谦儿”,她方抬起头,忙搁下手中焦尾,快步迎上来。

    两厢见过。

    容谦儿又对穆典可施以歉礼,“夫人,多有得罪。”

    穆典可浅笑,“容小姐客气。昔京中一晤,我亦感与小姐甚为投契。可惜时机不允,言语未能尽兴。今日也算一偿遗憾。”

    容谦儿说的“得罪”有两层,穆典可也答了两层。

    一为在固安堂容谦儿隐瞒身份相见,二便为今日她约见常千佛为自己送行。

    穆典可并非多么大度,而是实在无须对这些事情过分介怀。

    往日,方容两家在京中对常千佛多有照顾往后,也还是不要结怨的好。

    “刚来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水渚,桃花半树,开正好。大将军可有闲情陪我去走走?”

    方显可不想陪穆典可去看什么桃花,却也知她是好意,遂道,“夫人请”。

    常千佛复把油纸伞撑开,递给穆典可,小声叮嘱,“走路的时候看着点脚下,不要走太快,也别走远了两只手拿,不要歪了。”

    方显真是听不下去了。

    穆典可这种提枪能杀虎,一剑斩去半湖梅花的生猛存在,居然还有人担心她一只手握不住伞?

    再看看穆典可那幅娇娇柔柔,弱不禁风的样子方显忍无可忍地把手伸出去,“我来!”

    于是帐外亲兵看到了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背着手,施施然走在前面而他们的大将军,则举着一把秀气得不像话的水墨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子身后。

    明明是好心举动,大将军却一脸的不愿意,手臂伸得老长,像是恨不得离那女子两丈远才好。

    将军这是遭人胁迫了吗?

    往前半里,下了坡,果见得一弯浅浅水滩,中有沙汀绿渚。

    一株褐皮老桃树迎春风展绿芽,半树桃花浸润烟雨中。

    “你倒是心宽,留下自己丈夫跟一个陌生女子独处,有闲心赏起花来了。”方显换了只手撑伞,与穆典可并排站着看桃花,仍然离得远远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穆典可笑道,“我可是常家堡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就算别个女子有什么想法,就算真的得逞了,总不是绕不开我去,还得敬我一杯主母茶不是?”

    “你!”方显一点就炸。

    容谦儿是像他妹妹一样的人,怎能容穆典可说得如此不堪。

    别说让容谦儿给常千佛做妾了,就算常纪海亲去建康,三媒六聘地求娶,方容两家还不见得能将常家堡放在眼里。

    简直是荒谬至极,欺人太甚!

    “你简直,简直一派胡言!胡言乱语!心思,心思”

    那“龌龊”两字他终是没说出口,换了措辞,“心真脏!谦儿品性高洁,行事坦荡,与常千佛之间也是清清白白,未曾有半分逾矩。你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品性既高洁,我缘何不宽心?”穆典可反诘道。

    方显一噎。

    穆典可摇了摇头,“啧,有些人心真脏!”

    本想挖苦穆典可,结果气到自己。

    方显不说话了。

    和穆典可斗嘴,他就没有赢过。

    烟笼平芜,春山在目。

    常千佛执茶盏,望着帐外迢迢隐隐的山峦,无端被勾起离愁别绪。

    他对容谦儿并无男女之情,但也是可以畅谈志愿,探说诗书道理的知己。

    容谦儿的才学见识,包括大多数男子所不及的胸襟气量,都是他欣赏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最终也逃脱不了被操纵的命运,沦为政治博弈当中的一颗棋子。

    此一去家国两茫茫,前途未可知。

    容谦儿低首专心致志地抚琴,十指如白玉葱根,在亮褐色的七弦上抹捻勾挑着,曲调不见哀戚,反有一种出得关山天地宽的况味。

    是离别曲。

    也是壮行曲。

    常千佛取下腰间笛子,附和着吹奏起来。先是低沉,后至高迈,笛与琴声俱悠扬,如自在风,吹散了旷野上扯连的千丝万线,复现朗朗。

    我来辞兮雨霏霏,我将行兮春晴朗。

    容谦儿站起来,对常千佛弯腰一拜,“感谢公子一曲相赠,谦儿此行了无遗憾。”

    穆典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水鸟。

    石头上的雨水被方显用衣服摆擦掉了。

    起初他自然是百般抗拒,无奈占了一段理亏,又怕惹到穆典可,再说些话来呛他,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我心情不好,你要让着我点。”穆典可说道。

    方显心想:真没看出来!

    只是他谨慎地选择了没说话。

    这时琴笛声也停了,细雨初歇,几只白色水鸟栖在沙汀上,慵懒地晒着太阳,偶尔回项啄理后背的羽毛。

    “烟为行止水为家,两两三三睡暖沙。”穆典可轻叩着座下青石,低低说道,“为谢离鸾兼别鹄,如何禁得向天涯我比容谦儿的格局,还是差了点啊。”

    方显在心里默念着那句“如何禁得向天涯”,心生怅惘。

    徒然错过了穆典可难得的谦逊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