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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六章 射日

    谁能想到,一个拥有如此神乎其技箭法的人,竟然是个断臂。

    寻常箭手将弓挎在右肩上,而薛丰背在左边,因为他没有右手。他的右臂肘关节以下是空的,只余一截断骨突着,天长日久长出新的皮肉,将骨头包起来,又因练箭故,磨出厚厚的茧子。

    就这样反复流血,反复成茧,断肢处长出一个坚硬的肉包。

    他就用这只断臂张弓,用左手拉弦,练成这样一手技法,没有人知道他忍受了多少痛苦。

    那一年,家乡大旱,家里好穷。

    最小的妹妹已被爹娘卖了,换了一小袋米,一家人吃了七天。

    他和哥哥薛庆被领到一个蓄着字胡的老者面前。

    老者面相威严,是个很气派的人,上前翻看了他们的眼珠子,又捏他们的筋骨,颔首抚须十分满意。

    掮人笑得一脸谄媚:“瞧见了,雷爷,哪敢骗您老?

    这俩小子能得很,方圆十里莫说天上飞的鸟,就连那钻进地底里的蛇都叫用弹弓打出来炖了。

    两个小子命好啊,遇着雷爷您这样的贵人,得您栽培,将来定是两个神射手,比那射日头的后羿还强。”

    老人捻须,不以为然笑:“要两个作甚么?天生日月,是因独一无二,才受万世膜拜。不然后羿为何射日?多了反而不美。”

    掮人点着头,连声称道:“是是是,雷爷高见。”

    老者将他们带到一座荒山的破庙里面,让两人射蝙蝠。

    他那时还小,但也听懂了老人的话:两个人只能带走一个。

    他是哥哥,父母从小教导他要让着弟弟。

    他已经决定好要故意输掉了,家里实在太穷,连口粥都喝不起上,弟弟饿得面黄肌瘦,脸颊都凹了。

    可是当他拉开弹弓的一瞬间,还是愣了一下:弹弓被做了手脚。

    唯一有机会做这件事的人,是弟弟薛庆。

    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当时他以为老者并没有发现,后来长大有了见识,才知道老者其实早看出来了,只是并不在意。

    相比他的忍气吞声,穆门更需要像薛庆这样好争好斗的人。

    老者领着薛庆走了。

    那年月什么都贵,人命最贱。

    女孩子比男孩子值钱,能卖去风月场所,能给富人作妾,像他们这么大的男童,就只能换两百个前朝铸的旧钱。

    讲好的十两银钱一个,老人付了二十两,只带走一个。

    那天晚上家里炖了肉,他和妹妹好开心,爹娘却愁眉不展。

    在那后来的很多年,他都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哪怕一件很小好事,不敢开怀,也不敢笑。

    生怕下一刻就会变成噩梦。

    第二天家里来了人,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

    男人长着一双鹰爪般的手。

    看到那双手的第一眼,他就想,那手若是抓到人的胳膊,一定能像鹰爪一样,把人的血肉撕下来。

    小孩子还是太天真了。

    能撕开血肉的手又算什么呢?那人提住了他的胳膊,轻轻一用力,他的小臂便与身体分离了。

    阿娘抱着他哭,说实在养不活了,那掮人说了,阿庆将成为举世无双的神箭手,还剩下一个不能留给别人,挡了他的道。

    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商量好的。

    老者留下两个人的钱,是将他也买了下来,生死任之。

    那个老者,叫做雷隐。

    ***

    药煎好了。

    水笙赤脚踩在船板上,弯着腰进船舱,动作娴熟提起药壶,滤渣分汤,将刚剥好的莲子搁在几案上。

    “莲子去心火,薛公子尝尝?”她笑得柔柔的,像三月江南的春水。

    钱裕一接过水笙递来的汤碗,微微笑:“是你自己的本事。只不过以我如今之能,并不能护住你。你杀了雷隐,从此就不能再用弓。”

    药汤的热气氲上来,糊了稍显阴沉的眉目,只听声音,是一派慈和的。

    薛丰知道钱裕一有难处。

    他的父母独宠幺子,钱裕一的父亲却偏偏爱长不爱幼。

    钱裕一出生前,他的父亲——万兴帮帮主钱万兴已经有了前面已经有了房妾室,给他生了九个儿子,加上外面生的,他一共有十二个哥哥。

    他的母亲不善争宠,也不是个性情疏阔的人,生他的前两年,因为整日郁郁,身体已不大好。

    故而他从小就体弱。

    不同人家的孩子,有不同的苦。钱家不缺吃穿,但钱裕一的日子也过得好难。

    直到这些年,他的哥哥们相继死的死、疯的疯,剩了没几个。钱裕一这才注意到这个最小的儿子,偶尔也会过问他的身体和课业。

    “……也不一定非要如此。”钱裕一沉吟道:

    “你练左手弓不易,就这么荒废了也是可惜。我已经查到,杀你哥哥薛庆的,是明宫天字宫的宫主千羽,将你哥哥击打成重伤,致他被杀的,是他们的宫主,也是长安金家的六公子金雁尘,你可有意为他报仇?”

    “并无。”

    沉默了许久,薛丰应道。

    薛庆走上这条路,就该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人杀死。白骨铺成的杀生路,没有一条是归路。

    大概三四年以后,薛庆往家里寄了一回钱,托人带来口信,说自己仇家太多,让他们另寻一个地方安家置业。

    那一笔银钱着实丰厚,够他们在老家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购田置宅,富足地生活上一辈子了。

    爹娘欢天喜地,说早看出幺儿有出息。没有人记得他的断臂之痛。

    他也是从那时,断了对亲情血缘的念想。

    “可说的真心话?”

    看得出钱裕一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阴郁的眉舒展了来,接过水笙递来的茶汤漱口,漫不经心地笑:

    “果真如此,待过些日,我送你去明宫。那里正在用人之际,又是穆门的死对头——雷隐的命,是你向金六纳的投名状。”

    薛丰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异议。他知道钱万兴对穆沧平一向俯首帖耳、无有不从,留他在万兴帮,钱裕一冒的风险太大。

    “全听钱公子安排。”

    钱裕一一哂,将盛了雪莲子的瓷盘递来。

    薛丰盛情难却,捻了几只。

    钱裕一继续拿莲子蘸蜜吃,徐徐说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如今势力太单薄,诸多方面还要仰仗这位金家的六公子。你若是违背今日之言,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

    薛丰当然知道。

    这几年里,钱裕一的几个哥哥或死或疯,自有其他的哥哥担下罪名。

    从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因为人前的钱裕一,总是一副善良又胆怯的样子,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很弱。

    表面上的软弱,不是真的弱,恰恰是一个人最深的城府。

    “薛丰明白。”

    第三卷:13章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