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悠悠荡荡地在空中打着旋,落到穆典可的头顶上。
她毫无所觉,一动不动地静坐着调息。
金雁尘就坐在她旁边,弓着背,手肘搭在膝盖上,低着头沉默。
云央再也忍不住,捂住嘴,眼泪大滴大滴打在手背上。
他从来都这么沉默着。不哭,不诉说,也不能软弱。
他把苦和痛都咽进肚子里,沉到骨子里。所以他的模样,看起来总是那么悲伤。
别人说他阴沉,说他暴戾,可在云央看来并不是那样的,他的阴沉来源于他内心深处的苦痛。
尤其当他沉默的时候。她多看上一眼,心都会疼死。
很久谭周的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他应是在等着金雁尘出去,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如愿。
于是他又开口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了得意,反而充满了痛苦:“她打晕了她的儿子,然后捅了我一刀。
她怎么可以骗我?我帮她调开了杀手,救了她的儿子,她却想杀我。女人的心都这么狠”
“可我是真的爱她啊”谭周磔磔笑着,声音尖利,又像是在哭:“不然你们以为,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真的逃出穆沧平布下的天罗地网吗?
“当然,当然还有石擎天”他不甘心地说道:“可如果不是我帮她,不等石擎天来,她早就死了,早就死透了!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1
穆典可这回终于有了反应,睁开眼,悄悄乜眼看金雁尘。
金雁尘察觉到了,他抬起头,手臂遥遥伸长,拿掉了她头上的叶子。
“专心点。”他哑着嗓子说道。
穆典可点点头,又把眼睛闭上。
谭周很快冷静下来,嗓音沉缓,一瞬间充满了冷酷的意味。
“我嫁祸给了蓝清平!”
“反正盟主早就想杀他了。”他冷冷说道:“他爱慕蓝思儿,守护了她那么多年。可是蓝思儿眼里只有盟主,还为盟主生下了儿子,他如何不妒不怨?
蓝思儿一死,他更加对盟主恨之入骨。这个蠢货,他竟还公然表现出对金哲彦的钦敬与佩服。
你看,我连嫁祸给他的理由都不用去想一个。他钦佩你父,暗中替他保留一条血脉,多么顺理成章!”
谭周大声笑起来:“他到死都不知道盟主要杀他他们全都是英雄好汉对吗?全都了不起!只有我是小人。可是他们全都死了。全都斗不过我!”
这回颜华伍也皱起了眉头:“他是不是疯了?”
他就不怕这些话传回洛阳,让穆沧平知道了?
“看来谭周没打算活着回去了。”
徐攸南道:“他以身饲蛊,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万一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他还可以拉着小六同归于尽。”
“那一定要赶紧告诉六公子!”云央正戚哀不胜间,听徐攸南这么一说,惊得都忘了哭。
“我去告诉他!”她迈脚就往直树下奔。紧张得好像慢一步就会被谭周抢了先似的。
徐攸南叫住了云央。
“他知道。”徐攸南说道。他慈祥而悲悯地看着前方,目光所落处,金雁尘黑衣长身,安静地坐在樱桃树下,对谭周的叫嚣恍若未闻。
只要不戳到他的极伤极痛处,足够冷静的金雁尘,如何看不穿这点阴谋伎俩。
徐攸南心中微叹,顺着他的目光又看向了坐在树下疗伤的穆典可。
对于穆典可,他不像对金雁尘这样,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纯粹的疼爱。他对她的感情,太复杂。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还好,都来得及。”
乔雨泽这根刺,扎在金雁尘心底里到底有多痛,他其实是不知道的。
没有人知道。
只有穆典是那个最接近他真实感受的人。也只有穆典可能拦得住他。
徐攸南甚至不确定,如果穆典可像刚才那样,哭着求金雁尘放过她的兄弟姐妹,求他不要报仇,金雁尘是不是也会答应。
还好,在她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之前,她先爱上了别人。
***
瞿涯带领着王书圣、谭千秋在阵外阻敌,渐渐力有不支。
朝廷一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蝗虫也似。
且没有一个是随便拉来凑数的,单个挑出来,俱是武艺高强,可以一当百的好手。
没有被穆典可杀尽的祖家子弟应声与祖朋汇合。近三十人在护阵兵与皇家刺客的保护下,三两一组,散布到大院的各个角落,协同祖朋晟扩阵。
幻景摇荡。浓黑的烟雾向四周弥散,将越来越多的禁军笼罩进去。
一入大阵,禁军就在阵法的庇护当中,明宫一方自保尚难,如何杀敌?
阵法扩张,阵眼里亦有感应。所以金雁尘也看出了局势的危急。
他是一把统筹指挥的好手,然业有所专,在他并不擅长的阵法领域,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能阻止五行之宗的祖家继续发难。
或许可以杀掉祖朋晟。
那也要等穆典可养好伤。
金雁尘压下满心焦躁,静静地坐着,暗自盘算着刘颛一方的实力。
得出的结论并不怎么乐观。
再衰弱的朝廷,也是一国之朝廷。举一国之智,耗一国之财力,驱一国之能人,不是哪个江湖门派可以与之抗衡的。
穆沧平已然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现在又多了一个南朝廷。看来,真的是要走出那一步了。他默然想着。
身旁响动,穆典可拂裙站了起来,裙摆上还萦着几缕纤草。面颊红润,看上去气色很不错的样子。
金雁尘放下心来,心中又有一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不是滋味。
一颗血色药丸子忽然放大出现在眼前,穆典可笑盈盈地伸手站在他面前,指甲尖都快戳到他鼻梁上去了。
“请你吃樱桃。”
金雁尘心中就生起一股无名火气,简直不想理她,从脚下抓起玄铁刀,直接站起走人:“不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拿给他吃!还樱桃,当他是瞎的吗?
穆典可大大地吃了个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也不气馁,跳起从树上连枝带叶薅了一大把樱桃,捧手里,把叶子吹了,又摘去果梗,剔掉多数半青半黄的果实,只余五六颗珍珠也似的血红果实躺在手心。
红盎盎,颗颗饱满透亮,熟得都快要破开。
她把药丸子丢进去,追上去,摊给金雁尘看:“你看,这回是真的樱桃。”
金雁尘皱眉。
穆典可这是养好了伤,又把脑子养坏了吗?以为一把圆胖果子里头,躺颗滴溜圆的药丸子,他就看不出来了?
他也不停步,继续往前走。
穆典可不知道哪来的劲,还真就追着他不放了。一不留神,眼皮子底下就窜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把路拦住。
“别跳来跳去跟个猴似的,”他不耐烦地将她拨开:“眼花”
“花”字尾音被堵在了嘴里,瓮瓮一下,没能出来。
金雁尘后背僵直,木立在了当场。唇上颊边,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滑腻的,柔软的,带着草木和果实混合的清香。
他被塞了一嘴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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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石擎天第一卷第166章黄河一恸逾十年;第一卷第5章剜了谁的心;第二卷第5章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