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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殇乱

    健康城中风和日丽,与之相距不足百里的滁州城却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灰霾的天空,如同一口倒扣大锅,紧罩在滁州城的上方,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怀仁堂自益心厅往东,内湖以南,全遭焚毁。昔日的高粱大柱,飞檐翘拱,如今被烧焦,变成一截截黢黑的炭头,歪七竖八的散落在砖瓦废墟里。

    四十多个病患和药堂伙计死在大火中,被烧成重伤的多达八十多人,轻伤数百人。在大火中烧毁的药材物资更是不计其数。

    陈宁命人从府衙调了两百多顶行军帐篷送来怀仁堂应急。附近的居民也自发地腾出自家房舍,帮忙安置伤员。

    子夜温家派人来,道温珩已带老仆迁居客栈,将自己在滁州的别院让出,供怀仁堂安置病患和伤员用。

    加上常千佛不日前让杨业新置的一处医养苑,住所勉强是够了。

    由于这场瘟疫不比往常病症单一,最怕不同症的病人聚集一处,相互传染加剧。李近山和王连臣带人忙活了整一宿,才将人分区分片地安置下去。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烧伤若不得到及时处理,极易恶化出脓,轻则断肢,重则危及生命。而秋冬两院的病患本就是重症患者,先是遭了一番惊吓,后经挪动,不少人病情高危,几代救治。

    这对本就人手紧缺的怀仁堂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常千佛连夜去往刺史府,找到方显,与之商议过后,由方显派出虎啸营接手了滁州城外的病患,严加看守起来,以防这些人四散传播瘟疫。

    除留下少部分人应万一之急,其他应常千佛召集从各堂赶来在城外进行救援的大夫们则快马加鞭进城,协助怀仁堂的众大夫抢救伤患。

    太医署奉命前往滁州赈灾的大夫有二十三人,其中资深望重的老大夫八名,亦不乏年轻有为,医术高超者。常千佛自也没忘了这股强大的生力军。

    起初还有一部分太医自恃身份,不愿下到民间亲诊。认为就这样撸着袖子蹲在人堆里诊病,乱糟糟地实在有失体面,更是伤了皇家御医的尊严。

    方显沉着脸听那位年过半百的副院判侃侃而谈,亦不辩驳,起身便一剑削了那老头的顶髻。老院判恪守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一头花白发蓄得又密又长,平日里梳洗都是小心又小心,让方显一剑下去,平着头顶全给断了,乱发参差扑到脸上,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老院判当场傻眼,还来不及撒泼打滚,便被两个虎骁营士兵强行架出去,扔到了马车上。此时方反应过来,放声大骂:“方显!方显!断人发如断人头颅,你如此辱我,老夫老夫与你不共戴天!”

    捶着车辕哀嚎痛哭。

    方显冷声笑:“若不是看你有用,断你头颅也无妨。”

    此番过后,方才还装腔拿势、吵闹个不休的一屋子太医顿时噤若寒蝉,纷纷各自回房,拎上医药箱上了马车。

    方容两家虽说势不如前,毕竟把持朝堂多年、树大根深,不是轻易能撼动的。要真惹恼了这个又犟又倔的一根筋大将军,让他一剑砍了脑袋,那真是连个说法也讨不回来。

    这事想想,终归是他们理亏。方显也只是奉命办事。至于手段是不是过激,那还不是看谁能御前说得上话。

    谁也不敢拿鸡蛋去碰硬石头。

    除了缺医,少药也是当前一大患。

    东药库新囤积的一库药材,全部在大火中焚毁。幸而太医署从建康带来一批药资,可暂应急。常千佛命王子翁清点出东药库的库存,列出所缺药材数量清单,连夜去信健康。授莫以禅总辖周边包括崇德堂、昭仁堂在内十二座药堂的权力,运筹调度,在保证各堂各庄正常一运作的前提下抽调出充足的腰资援济怀仁堂。并许其便宜行事,借用也好,高价征收也好,资费不设限,务必保证滁州接下来的数日不会断药。

    莫以禅精明干练,办事老道,天蒙蒙亮时,第一批药材便送进了滁州城。各色药材全按常千佛的要求按比重严格搭配好,刚好填上缺口。

    有不少仗义的民众自发地组织起来帮忙埋锅造饭,煎煮汤药。堂内外人来人外,嘈杂一片。整个怀仁堂上至当家,下至学徒,包括洒扫的婆子丫鬟都没有一人闲着。所有人都彻夜未眠,来不及感伤,便在焦头烂额的忙碌当中度过了这一宿。

    辰时初刻,杨业的尸身和杜思勉一块被找到了。

    杨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杜思勉,自己被三根大梁和柱子砸住,后背上的肋骨尽数断裂,无一完整。左腿粉碎,只剩一块皱巴巴的皮与身体相连。更为悲惨的是,他的一整脸都被烧得焦糊扭曲,完全辨不出昔日的形貌了。

    杨夫人胡玉冉当场昏死过去。

    倒是杨平如常镇定,安抚住家人之后,亲自操持杨业与在火灾中罹难的四十三人的后事。诸般事宜打理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一点都不像一个刚刚痛失爱子的父亲。

    这状态叫人见了更担心。

    自发瘟疫,城中每日都有人死人,想一时半会凑齐这么多口棺材也是万难。李通带人跑遍了整个滁州城,挨家挨户地敲门,总算在天亮时将所有人都装殓入棺,安放停当。

    新搭起的灵堂里,四十四口足四六的松木棺材逐行摆开,黑压压成林。

    棺木便缟素如雪,哭声连成一片,久久萦绕房顶上不散去。也重重剜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常千佛穿着一身白色丧服,跪坐在杨夜的棺木侧。想起不日前,他还和杨业约定好,等得了空,脚上李哲,大喝一场。

    言犹耳边过,人已阴阳隔。

    他看着棺木里躺着的那个再也没了生息的知交好友,忽然想起七贤之一的王戎重临黄公酒垆时那一句哀凉得入了骨髓的感慨“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1

    有些痛,非亲身经历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