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周围光线忽然变得很亮,慕容沅即便闭着眼睛,也感到十分刺眼,不得不将眼睛眯起,眉头微蹙。慢慢适应了一阵,然后一点点睁开眼睛,看清了站自己面前身影,方才相信,刚才那一句“阿沅,你终于回来了。”——
不是自己幻觉!
“阿沅。”赵煜微笑着,他穿了一身海水蓝常服,只领口、袍角,绣了一些龙纹,身量颀长挺拔,随便施施然一站,便是说不丰神如玉之姿。此刻眉目含笑、神色温和,若是有后宫嫔妃此,只怕心都要看醉了。
慕容沅却只有一腔滔天怒火,——恨不得上前撕了他,可是浑身上下软绵绵,别说站起来,就是动一动胳膊都吃力,只能怒目以对。
赵煜叹息,“你这是什么眼神?瞪着哥哥,太没礼貌。”
“我没有你这样哥哥。”慕容沅满含愤怒说出来话,因为软绵绵,听起来倒像是撒娇一样,让她不胜气馁。
赵煜笑了笑,搬了凳子,她对面坐下,温和问道:“你外面飘了一年,吃了不少苦头吧?”
慕容沅一声冷笑。
“还是这么拧。”赵煜也不介意,微笑着,习惯性伸手揉她头发。
慕容沅想偏了头躲开,结果身体不是很配合,“嘭”一下,磕了椅子背端头上,虽不很痛,但也不由皱了皱眉。
“疼不疼?”赵煜掰过她脸,看了看,“还好,只是稍微红了一点。”
慕容沅又气又恨又怒,甩不开,干脆张嘴咬了他一口。
赵煜抽手出来,看了看上面浅浅牙印,反倒笑了,“你这是做什么,饿得连哥哥手都要吃了吗?”吩咐宫人去弄吃食,然后柔声哄她,“好了,不生气。”仔细端详了几眼,不满意道:“你看你,脸上涂些什么东西。”
他让人端了水盆过来,亲手拧了帕子,把那些易容之物一点一点擦掉,像是鸡蛋剥壳似,露出里面莹白如玉莲瓣小脸,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慕容沅被他折腾气得发抖,偏偏身体力气不济,躲又躲不开,推也推不掉,忍无可忍怒道:“手拿开!你别碰我。”——
声音还是软绵绵,像一只小绵羊。
赵煜从容不迫替她卸妆完毕,然后擦了擦手,正好宫人端了汤水饭菜上来,“饿了吧?”他问,先拿了一碗热汤,“先喝点这个暖暖胃。”勺了一勺,送到她嘴边,“阿沅,是你喜欢桂花百合甜汤,尝尝看,味儿好不好。”
慕容沅气到极点,不明白他哪里来脸皮,发生了那种深仇血恨以后,还能做出跟以前一样神态!用全力抬手一推,虽不重,汤水还是洒了出来,碗碎地上,淡黄色桂花跌落一地,点点红色枸杞,雪白百合片,一片狼藉。
赵煜笑容有些僵住了,但没有发火,只道:“看来你还是不饿。”
慕容沅咬牙切齿,恨意难掩。
“阿沅,你还生我气?”赵煜神色平静好似一池静水,徐徐道:“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哪朝哪代都是这么过来。若是往上追溯,慕容家也一样是乱臣贼子,你犯不着为了这个气坏身子。”
慕容沅听了,是气得发抖。
赵煜淡淡道:“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你和母妃平平安安,甚至……,可以找个地方让他颐养天年。”他摇了摇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慕容沅心中怒火再也压不住了,质问道:“我让长沙王他们逆军断了粮,让他们困京城外面,让他们兵卒上吐下泻,都已经毁了一半,而你手握二十万大军,却还是不肯进来救我们!”
“然后呢?”赵煜反问:“然后我拼死拼活,费劲全力打跑逆军,等着被圣旨赏封黄金几千两,再加封一个大将军头衔,再为靖惠太子忠吗?”他悠悠叹息,“难道你要我弑父弑兄?这种事我可不想做。”
慕容沅讥讽道:“你要把天下便宜都占!”又要江山,又不要恶名,真不愧是玉贵妃儿子!母亲假意写信欺骗自己,哥哥见死不救,只有自己和父亲是可怜虫,眼泪簌簌而掉,“你这白眼狼……,父皇白养了你二十年。”
那些温馨记忆,那些血腥片段,交错起来,她眼前不断萦绕播放,耳畔甚至还能听到父亲声声惨叫,——那些绝望、痛恨、委屈,像是山呼海啸一般涌出来,将她彻底吞噬淹没,溺水仇恨和伤痛海洋之中。
她身体开始发抖,紧闭双眼、面色惨白,完全不能自控。
赵煜发现妹妹不太对劲,她痛苦,不像是情绪上,也不像装出来,而像是真承受什么痛楚。“阿沅……,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上前扶住她,才发现她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样,不由搂住她,“别怕,别怕,跟哥哥说。”
慕容沅愤恨想要推开他,却推不开,很疼得神智迷糊,也没了力气,只能不停喘息,“药,我药……”
赵煜朝外喝道:“来人!”叫了一个暗卫,断喝道:“她身上东西呢?香囊、荷包,全部都拿过来!”等拿来了,一通胡乱翻找,找出好几个药瓶,递到她面前问道:“哪个?”
“紫色、紫色……”
赵煜飞倒了药丸出来,想递给她,又顿住,放了一粒桌子上,指了离得近暗卫,“你先吃一粒。”别是毒药,叫自己后悔都来不及。
那暗卫脸色为难,却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一粒——
所幸不是毒药。
赵煜暗暗运转内力,从她后背上传过去,试图缓解妹妹痛苦。等了片刻,见那侍卫没有问题,方才重倒了一粒,喂给她吃。
慕容沅吃了一粒,颤抖着还要拿,被他止住。
“够了!药是什么好东西?先忍着。”赵煜眉头深锁搂紧她,不让她乱动,将药瓶递给暗卫,“拿下去,找个太医瞧瞧到底是什么药。”
随着时间推移,慕容沅身上软骨散慢慢消散,加上经过这么一番疼痛折磨,再吃了药,接受一些暖暖内力,神智和力气都恢复了一些。她低头闭上眼,沉默着,压抑心中翻涌不息仇恨,一点点聚集力气。
“好些了?”赵煜见她慢慢平静下来,稍稍放心,终于松开了她,“不管你这是什么病症,都不能一把一把吃药,若有症候,回头让太医过来给你调理。”
慕容沅强忍身体痛楚,经过方才那么一阵子折腾,额角都冒出细细汗了。
赵煜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可怜很,伸手替她擦拭,“你看你,外面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像是从前习惯那样,顺手她头发轻轻揉了揉,那修长漂亮手指,穿过黛色发丝,发丝掠过勾起从前那些美好回忆——
不由一瞬间恍惚。
“啪!”一声脆响,慕容沅毫无征兆扇了他一耳光,咬牙切齿,恨声道:“这一耳光是我替父皇打!”她骂道:“你良心都被狗吃了,逼死父皇……”
赵煜微微偏头,自己反手摸了一下,不太痛,不过挨耳光却是生平头一遭。不由勾起嘴角笑了笑,看着妹妹,轻声问道:“打也打过了,阿沅……,你出气了吗?”
慕容沅心中滔天怨恨,岂是区区一巴掌能够抵消?可是身上佩剑被卸下,头上发簪也去掉了。四下环顾,根本找不到趁手武器,忽然瞥见地上碗盏碎片,迅速弯腰抓起一片碎瓷,朝他狠狠扎过去!
“一个耳光,怎么抵得了父皇性命?!”
但赵煜是什么人?他是策马亲征打天下皇帝,功夫不知道比妹妹高出多少,又是男子,别看样子清俊尔雅,力气却是不小。不用说,慕容沅本来就是女子,体力也没有恢复,不过是看起来凶狠凌厉罢了。
“阿沅,你脾气还是这么坏。”
赵煜稳稳握住她手腕,脸色冷了下来,抓了她双手,将她摁椅子上不得动弹,自语道:“看来给你准备东西,还得用上。”旁边就有一个黑色雕漆盒子,伸手打开了。
里面是两对银光铮亮……,镣铐。
慕容沅吃惊瞪大双眼,还没有反应过来,左手就已经被他给铐上了,刚骂了一句,“你是不是疯了?!”镣铐又被锁椅子上,正挣扎,右手也被锁上了,双手根本无法离开椅子臂!皇宫里椅子都是上好实木,沉甸甸,要想带动沉重太师椅,基本上就是做梦,仍凭她如何努力都挪动不了。
赵煜十分耐心,还替她整理了下两边衣袖,方才直起身来,将镣铐钥匙放进腰间荷包,声音清醇,“阿沅,往后你要好好听话,别淘气了。”
“你……”慕容沅不可置信看着他,——简直匪夷所思,简直不能想象,他居然疯到如此地步?挣不脱,万千愤怒,终化作一声嘶声尖叫,“你……,你变态!”
“变态?”赵煜皱了皱眉,眉宇间有了一点不愉,冷声道:“对哥哥说话也没有半分尊敬了。”他看着妹妹椅子上挣扎,无动于衷,——小玫瑰花长大了,得先把刺儿拔掉!到门口吩咐人,“去,把那几个人带过来。”
慕容沅里面挣扎了一阵,终放弃。
不但挣扎不脱,还因为脚踝上伤没好,刚才被椅子踏脚绊了一下,伤口被弄得火烧火燎疼。再低头看看手上镣铐,虽然不算粗重,但却是精铁打造牢固异常,只怕就算用斧子砍开,都要费一些力气——
完全是徒劳努力。
可赵煜他这是要做什么?疯了吗?不杀了自己,再把自己一辈子圈禁起来,然后天天听他喊“妹妹”,听他诉说江山易主顺天应命?他……,忍不住抬眸看过去,那个丰神隽朗颀长身影,完完全全陌生、扭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哥哥了。
没过多会儿,有人进来,居然是白嬷嬷、乐莺和墨玉。
三人都先是目光震惊无比,然后一起扑了过来围着失声痛哭,白嬷嬷哽咽道:“公主你还活着,公主……”老泪纵横哭道:“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乐莺摸着椅子臂上镣铐,惊诧道:“这是什么?”
白嬷嬷震惊看了一阵,再看看地上碎瓷片,以及皇帝阴郁脸色,倒是明白了些什么,虽然愤怒,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皇帝如今性子怪僻阴鹜,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睿王,说错一点,就很可能会招出祸事来。
可惜乐莺是一个嘴,已然含泪道:“公主……,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怎么可以……”试图解开,终根本没有任何效用。
“你对朕准备礼物,不满意?”赵煜冷着脸走了过来。
乐莺低头打了一个哆嗦,不敢言。
“来人。”赵煜一声冷笑,喝道:“此婢言行无状,廷杖三十!”
廷杖三十?乐莺一个小姑娘岂还有命?慕容沅正惊惶不定,就有人进来将乐莺摁条凳上,塞了嘴,第一杖利落落下去!这一群人动作出奇,好似长条凳、棍子,都是早就准备好,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冲进来拿人开打。
乐莺一声闷闷惨叫,“啊!”
第二杖、第三杖,一杖又一杖接着狠狠落下去。
“啊,唔……”乐莺痛得滴汗,叫得一声比一声惨。
慕容沅不由愤怒道:“叫他们停下!”
白嬷嬷和墨玉只能连连磕头,央求道:“皇上,饶了乐莺吧。”
可惜都没用,赵煜丝毫不为所动。
慕容沅有些慌了,那些人简直就是下死手,再这样下去,乐莺命只怕都要葬送掉,无奈之下,不得忍气求情,“是我错了,你不要迁怒别人,饶了她吧!”哽咽道:“求你饶了她,饶了她……”
乐莺一声一声惨叫,声音沙哑,渐渐连痛呼力气都没有了,裙子上,已然落下斑斑点点血迹,洇红一片,惨状叫人不忍直视。
慕容沅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皇上,求你饶了她。”
赵煜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走近了,低头看她,“阿沅,怎地如此生分?什么皇上不皇上。”他微笑,“你忘了,我是你哥哥。”
黑宝石一般瞳仁,闪着像天上繁星一样等待目光。
乐莺已经完全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乐莺……”白嬷嬷痛声低呼。
慕容沅眼前是鲜红血色,耳畔回荡着她一声又一声惨叫,眼看她就要死去,却什么都不能做,愤怒、痛恨、伤心、无奈、自责,种种情绪充斥着她大脑。被折磨神智都崩溃了,终不得不妥协,绝望喊道:“饶了她!哥哥……”——
够了,停止吧。
“够了。”赵煜挥袖让人停止,卷起低低气流,九五之尊天子威仪显,回头看向妹妹,神色满意,“这就对了。”
慕容沅哭得泣不成声,不能言语。
“都下去。”赵煜抬了抬手,眼里有着不耐烦,若非如此才能让妹妹听话,自己真是懒得留着这些人,还好……,今儿总算派上了用场。
一阵窸窣响声之后,大殿安静下来。
“好了,别哭了。”赵煜神色转为温和,又顿时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般,他捧起妹妹哭花了小脸,替她擦拭眼泪,“看你哭这么伤心,哥哥心疼。”重换水替她洗了一遍脸,她肩头拍了拍,“阿沅,乖……,不哭了。”
慕容沅觉得自己要疯了。
赵煜倒是一直保持平静,很有耐心,等她慢慢安静下来,情绪平缓,才又端了东西过来喂她吃,“听话,好好吃东西。”他说得温柔,语气里却带出威胁,“吃好了,朕让人好好给乐莺治伤。”
慕容沅眼泪直掉,木然吃着东西,心中悲愤,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了。
赵煜没有再问她好不好吃,只要吃了,就行。他没有伺候人时候,做这种事有些不熟练,喂几勺,便替她轻轻擦一擦嘴,估摸觉得差不多了,方才放下碗。将她镣铐从椅子上面解下,转而将其中一幅套脚上,然后强行牵了手,“走,我带你去里面看看,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轻轻笑,“阿沅……,你看了一定会喜欢。”
慕容沅后脑穴位被轻轻一击,眼前一黑,顿时软软往地上摔去。
“哎……”赵煜飞扶住了她,自言自语叹气,“当心啊,阿沅……,万一磕着可怎么好?”抱起妹妹,不过跟抱了一只小猫似。
殿内一片烛火通明景象,亮如白昼。
赵煜抱着妹妹,轻手轻脚将她放了床上,然后将一只手锁床头,这才给她脱了鞋子,盖上锦被,看到她手腕上红红勒痕,不由叹息,“不听话。为了一个奴才,弄伤自己,值得吗?还好这是哥哥让人特制,打磨光滑,否则岂不是要脱一层皮?以后可别再任性了。”轻轻揉了揉,将她手放进被子里。
寝阁内,幽幽静静,只剩下皇帝一个人自言自语。
赵煜静静坐床边凝望出神。
他神色恍惚,给俊美脸庞笼上一层淡淡迷雾。
那天自己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特旨可以策马上金銮殿,带着妹妹,她戴了一顶织金线绡纱帷帽,清风吹起,露出那张甜美娇小脸庞,笑盈盈打趣,“有兄如此,夫复何求?”
一转眼,她却满心怨恨只想杀了自己。
“哎……”赵煜轻声叹息。
慕容沅一路都被人灌了药,回来又是一番折腾,被击晕后便昏昏沉沉入睡,一夜不停胡乱做梦。一会儿燕国,一会儿东羌,武帝、玉贵妃、宇文极、端木雍容,一张张面孔,她梦境里不停出现。
时空和地点交错,事件混乱,她睡得并不安宁。
赵煜握住妹妹手,轻声道:“阿沅,别怕。”她肩头轻轻拍着,像是小时候做过那样,笨拙哄妹妹睡觉,——居然有效果!妹妹渐渐平静下来,不挣扎了,像是困极了、倦极了,呼吸均匀安静睡去。
赵煜去加了一大把安神香,然后回来。站床边看向睡着了妹妹,面目恬静、温柔乖巧,就是……,好像眼角还带着一丝丝愤怒和委屈,没有完全散。床边坐下,伸手替她揉了揉眉角,细细展平,唔……,这样看起来就好多了。
阿沅……,哥哥也很疼爱你啊。
小时候,你不管什么时候受了委屈,都会告诉哥哥,那会儿还担心你长得太,不懂事就被人哄走了。却万万没想到,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局面,不过也没关系,你总算又回到了哥哥身边,往后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次日天明,慕容沅迷迷糊糊苏醒过来。
睁开眼,映入眼帘是熟悉景象,怎么回事……,这不是自己床帐吗?一定又是做梦了。不过做梦也没有关系,多看几眼才好,她一点点看过去,甚至还紫菀花锦被上摸了摸,等等……,怎么会和真一样?!
赵煜从窗台美人榻边走了过来,后半夜有些发困,便美人榻上面凑合了一夜。早上起来,不仅整个人精神奕奕,还因眼里带着一丝喜悦,看起来格外温文尔雅,说不俊逸风流。
“阿沅,你醒了。”他姿态亲密床边坐下,微笑问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慕容沅怔怔看着他,终于想起这一切并不是梦,手上镣铐,是让她清楚想起了昨天事,竭全力抑制不让自己尖叫出声,可是身体却颤抖。
原来……,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