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香进屋时,我正全神贯注苦练刺绣,她连喊两声,我才晃过神来,又是心虚又是心慌地看着她。
哪知菱香对我的刺绣毫不在意,莫非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她反倒是自顾自想着什么,神色有些不安,“老爷让小姐到大厅说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菱香欲言又止,“奴婢也只是模模糊糊听得一两句,不作数,小姐去了自然会一清二楚。”
茫然不解地来到大厅,但见阿玛皱着眉头,忧虑之情坦露无遗。大娘也在,虽说没有阿玛那样忧心忡忡,可也是一声不响若有所思。
见我进屋,大娘看了看我,随即低下头继续沉思,阿玛的愁眉锁得更深了。我越发不解地看着他们,真是急人。
好歹阿玛总算是开口告诉我今日皇上下了谕旨,“选立皇后,作范中宫,敬稽典礼。应于在内满洲官民女子,在外蒙古贝勒以下、大臣以上女子中,敬慎选择。”
选皇后?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选秀吗?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宫斗的小说和连续剧看得还少吗?我心里冷飕飕的,不由打了个冷颤。
“墨兰,阿玛犯愁呀,自我大清建立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八月皇上下旨废去皇后,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多名御史纷纷具疏力争,诸王贝勒大臣商议之下也不同意废后,可皇上执意而为,皇太后不得已遂了皇上的心意。可如今竟然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选立皇后,真是闻所未闻。”
“阿玛,我是不是也要入宫参选?”
阿玛说年满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女子皆要入宫参选,有病、残疾、相貌丑陋而确实不能入选者,也必须经过逐层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统咨行户部,户部奏明皇帝,获得允准后才能免去应选的义务,听其自行婚嫁。不日户部就会发行文至八旗都统衙门,八旗的各基层官员会逐一登记符合条件的女子。
难怪菱香神色不对,这实在是个坏消息,自从来到这儿后,真是一浪接着一浪,砸得我晕头转向。
不知为何,注视我半天的大娘忽然慢悠悠开口道:“墨兰,大娘看你出落得越发标致,没准就能留到最后,没准就被皇上选上了,留在宫里不是问题。”
大娘话音刚落,阿玛震怒,手中的茶杯硬生生被他捏烂,一甩手碎片散落地上,丁玲当啷的落地声重重摔在了我心上,我从没见过阿玛生气,顿时吓得惊慌失措。
“你这个无知妇人,莫非因为墨兰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你便这般毫不怜惜。我戎马一生拼到今天,靠的是我自己奋勇杀敌,到了如今我竟然要把孩子推到那不见天日的宫墙里换取我的荣华富贵吗?你不要忘了,你是怎么答应墨兰的额娘,不是要把两个孩子视同己出吗?这就是你的视同己出?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我来到这个家里,我眼里的阿玛一直对大娘温和有礼,大娘出身豪门,许是因为这样,阿玛对大娘都是以礼相待,从未见过阿玛对大娘大声吼骂。大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坏了,软在椅子里抽泣起来。
眼见碎片划破阿玛的手,血迹斑斑,我赶紧冲过去,心疼地拿起阿玛的手,用手绢轻轻给他清理手掌。处理完阿玛的伤口,扶他坐下,疼惜地劝慰道:“阿玛,您请息怒,千万不可为了孩儿伤害自己,你这样孩儿心里难受。”
阿玛一脸愁容,连声叹气。
“阿玛,大娘待我与费扬古视同己出,照顾有加,孩儿觉得大娘说这些话肯定没别的意思,不过随口一说。我们这个家能有今天,都是阿玛用命拼来的,阿玛的辛劳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来到大娘身边,语气温和然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大娘,说真话,我不愿入宫参选,只求日后能遇上个真心待我的人,自此恬淡过一生也就知足,所以这种话休要再提。当然谁也不能违抗圣旨,我不能害全家受到牵连,实在逃不过,我无话可说,但若是存有一丝希望,那便是竭尽全力也想要躲避参选。”
大娘握住我的双手,满怀愧欠,“墨兰,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刚才那番话是大娘的不是,我只是看你越发俏丽这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的心意大娘明白了,大娘会与你阿玛仔细想想办法。”
随后大娘站起身走到阿玛跟前,“老爷,妾身错了,别再生气伤了身子,我知道你心疼墨兰,我也疼她。万万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这么些年,你还?”
阿玛双眉一紧,眼中闪电一般的寒光射出,低声斥道:“别说了,孩子跟前你说这些做什么?”
大娘立即住嘴,屋里霎时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勾起了我的疑心。但很快大娘就打破了这种氛围,因为她的话题转瞬就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老爷,不知皇太后是什么意思?皇后可是太后的亲侄女,说废就废了,如今再立皇后,太后就没别的打算,眼睁睁看着皇上自己挑选吗?”
阿玛若有所悟抬起头看向她,“你说得对,皇太后的考虑才是重中之重,这明里是皇上选后,可毕竟是头一回,章法尚有疏漏,说不定疏通疏通倒也有些希望。再者,太后随了皇上的愿废了皇后,这次怕是再难随皇上的心任他自由挑选,我估摸着太后关心的应该是蒙古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众位格格中哪一位可以再次入主中宫。”
大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老爷说得极有道理,皇上大婚以来,虽说看不上蒙古后妃们,可因为有太后庇护,这些个博尔济吉特氏的主子们可都位列正妃。那些得皇上宠幸生下阿哥、格格的主子顶多也就是庶妃、福晋的称谓,就连七月生下二阿哥的主子还只是庶妃。”
阿玛的神色和悦多了,对大娘说道:“这些个后宫的事情你倒是知道,我也知道你和几位王爷的福晋向来交好,你不妨接触一下郑亲王的福晋,皇上亲政以来,郑亲王一直深得太后信任,说不定可以探知太后的心思。”
突然阿玛让我回屋休息,说他与大娘有事商议。回屋的路上,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刚才阿玛和大娘之间微妙的对话,总觉得和墨兰的亲生额娘有关。阿玛如此爱护我与费扬古,我的内心隐隐觉得这完全是阿玛对额娘怀有深深的爱,而他对大娘似乎是礼让多一些,至于男女之间的爱恋不知是没有还是很含蓄,总之我感觉不出。
回屋蜷缩在被窝里,愁眉不展长颦,如果不能逃脱选秀,我的命运真是岌岌可危,在这男尊女卑的年代,我真是一点劲儿都使不上,真是让人沮丧万分。
数日后,大娘通过郑亲王的福晋了解到皇太后已经派人去蒙古科尔沁部让娘家挑选年龄适当、身份尊贵的格格送过来参选。阿玛也多方打听获悉,户部虽然一板一眼执行皇上的旨意,可这毕竟是大清朝第一次选秀,主要的规则还是依照前明的方式,另外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皇太后,虽说皇上已然亲政,可这种事情还是皇太后说了算。
我除了呆在家里听这些患得患失的消息外,什么也做不了。我本不是畏缩退后的人,只是在这里我完全不能一展身手,每每想到自己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就觉得可怕,那种无助感实在让我焦躁不安。
这是在哪儿,雾气如此浓重,白茫茫一片,视线模糊不清,周围有什么,我一无所知。好像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离我很近,循着声音走了没几步,果然看到一条小溪。清澈的溪水在迷雾中看不清从何而来、往哪儿而去,我忍不住脱下鞋子,踏进溪水中,霎时一股清凉从脚底窜入我的身体,蔓延到我的全身,凉气***人。
好像听到有人在念诗,循着声音我在溪水里走着慢慢跟去,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已经来到跟前,可为何不见人影?仔细聆听,这声音觉得耳熟,似乎是安郡王低沉的声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就连所念的诗自己也熟悉,不就是《诗经:周南·关雎》,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欢喜,竭力想看到声音的主人,可这重重迷雾怎么就是如此缭绕纷繁呢?
再靠近几步,好像有人影,慢慢接近,念诗的声音却又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但我却见到一个男子背对着我,会是安郡王吗?我急切希望他能回头好让我看清楚,他回过身来,果然是安郡王,那似笑非笑的眼眸透出丝丝温暖的光亮,我竟然激动得眼角湿润。不过一瞬间,这张脸怎么就成了阿玛?还没回过神来,又变成了洛舒,又变成了吴应熊,又变成了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甚至还变成了牛头马面,总之这张脸就像是妖怪一般,随时在变化,我吓得转身就跑,大声直呼救命。
“小姐,快醒醒,小姐。”
在菱香的叫喊声中我立时坐起身来,原来是梦。“小姐做什么梦了?吓得你一直喊救命。”
显然是尚未从梦的惊悸中回过神来,半天我都说不上一句话。菱香不再追问,看我神色缓了一些,这才对我说:“小姐,外面下雪了,进了腊月,这第一场雪可算是来了,雪下的挺厚,小一点的树枝都给压断了,等过上一会儿雪停了小姐要不出去看看。”
我一听兴奋得跳起来,刚才的梦魇一扫而空,立刻冲到窗户旁开窗向外看去,一片白色皑皑跳入眼帘,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纷纷洒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哪里还能等到雪停,赶快吩咐菱香为我找来厚衣服,利索整装随即便迫不及待独自冲到了外面。
漫天的白雪顿时就把我笼罩了,雪花扑到脸上,冰冰凉凉却不觉得寒冷,内心的欢悦早已洋溢在我脸上。只可惜穿着“花盆底”,我不能蹦蹦跳跳,可在这冰天雪地,不摔倒是不可能的。脚一滑,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幸好没伤到,不管了,索性整个人躺在地上,闭上眼任雪花落在我身上,还饶有兴致地哼唱着歌曲,如果雪花能把我埋了该有多好,我便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富家小姐又如何,丰衣足食又如何,自由的难能可贵我算是体会了。
一首接一首,我便是躺在雪地里开起了没有听众的演唱会,唱到我都觉自己就快睡着了,仿佛有人在唤我,声音感觉很快就来到我身边,我勉强睁开眼一看,声音的主人是洛舒,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他旁边站着吴应熊。虽说有些扫兴,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洛舒蹲下来,满脸不可思议,“你这丫头是怎么了?远远看见还以为你晕倒在雪地里,走到跟前才发现你竟然躺在这儿唱歌,你到底是哪根筋儿不对劲?”说完,他搀扶着我站了起来。
拍去身上的雪,我向吴应熊请安,只听他平静地说道:“墨兰姑娘还是要珍重自个儿的身子,这冰雪天冻伤了可不好。”
我点点头,转向洛舒,“哥哥找我有事吗?”
洛舒看了一眼吴应熊,说道:“公主本想来找你,可今天下雪不方便,便让额驸过来瞧瞧,过两日天气好些你去陪陪公主。”
吴应熊始终是面无表情,我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故作轻松询问:“公主好吗?”
吴应熊看着我却不说话,我只好故意低下头拍拍袖口的雪,然后行礼道:“劳烦额驸转告公主,过几日我便登门拜访,墨兰回屋了。”
洛舒在一旁催促道:“快回屋吧,下次可别再这样!”
我点点头,步履蹒跚往屋走去,雪还没停,不过洛舒和吴应熊倒像是被雪定在了原地。
躺在雪地里的快乐没有延续下来,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这么脆弱,当天晚上我便发烧病倒了。三日之后,这烧才算是完全消退,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看吧,肆意撒欢就是这样的后果,我除了折腾自己我也干不出什么有用的事儿。
门外传来婉晴的声音,门才打开,这人就窜到了我跟前,有活力就是不一样。再仔细观察,别看是妹妹,这个头儿可不小,快赶上我了,而且小丫头这身形已开始现出凸凹有致。“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又病倒了?”
菱香给她拿来凳子,她立刻坐下,大眼睛瞪着我。
“看见下雪心里高兴,出去走了走,回来就病了。”
“姐姐的身体就是柔弱,光知道呆在家里读书、写字,我宁愿在马场使劲撒欢,身体好着呢。”
“是,是,改日我也到马场好好活动,说不定被马摔一下,我就回去了,哈哈!”我乐呵呵忘乎所以脱口而出,看到婉晴、菱香目瞪口呆,我赶紧住口,收回笑容,立即摆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婉晴的纳闷很快消散,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地问道:“姐姐,过完年不就要进宫选秀了吗?姐姐怎么想的?”
我却是完全提不起兴致,“姐姐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凡事不由姐姐呀!妹妹年龄不够,倒也省心了。”
“进了新年也是十四了,不知算不算。”
“应该不算吧,想必妹妹也不愿意?”
“我不知道,一想到日后再难见到额娘与阿玛,心里会难受,可也禁不住有些激动和好奇,皇上是什么样子?皇宫是什么样子?做了皇上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要不是安郡王之前叮嘱我不许张扬进宫的事情,我倒是很想给婉晴描述一下,当然还有身为金枝玉叶的公主同样也是身不由己的难处,可惜只得缄口不言。
“婉晴,皇宫虽富丽堂皇,这里头的日子也不容易,皇上只有一个,后宫妃妾无数,必定是冷清的日子多,欢喜的日子少,就连皇后都被废了,想想那也不是个好地方。”
“额娘也是唉声叹气,说是无可奈何才会送我入宫,可我寻思着若是我们姐妹俩都在宫里,岂不是同现在一样可以互相走动、经常聊天吗?”
婉晴呀,要姐姐说你天真还是说你傻呢?一个沦落进去还不够,偏还要结伴儿进宫,凭什么让皇上那毛头小子享这种艳福,你以为是进宫游览观光可以来去自如呢?
我不住摇头,语重心长说道:“我的好妹妹,那是在宫里,规矩多,动不动就责罚,被皇上冷落,被打入冷宫,从此就是暗无天日。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君王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再者还有后宫女人们的争宠,想想都觉不寒而栗。”
我的肺腑之言似乎进了婉晴的左耳,随即又从她右耳溜出,她眼中泛出的怎么是一汪向往,我反倒陷入郁郁寡欢,进宫选秀变成了拨不开的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