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随着春暖花开,我和菱香都会到院子里看海棠花。前几日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盛开后则渐变粉红,如晓天明霞。偶尔吹来一阵小风,花瓣在风中轻舞飞扬时,我便笑盈盈地在树下感受花瓣和微风轻抚我的脸、我的手,心情分外的好。
“菱香,在手帕上绣海棠花吧,这花可真是好看。”
“是,小姐绣出来一定栩栩如生!”
我一下怔住了,充当墨兰之前,我的女红水平也就是缝个纽扣、歪歪斜斜补个袜子,做了一些日子的墨兰之后,我倒是学了最简单的针法,可要达到栩栩如生我就无能为力了。
“还是菱香你来绣吧,你天天在我身边,我也不想瞒你,这些日子我做很多事情都略显吃力,倒不是身体不适,只觉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说出这番试探的话,我盯着菱香,不知她会怎样的反应。
“小姐身体好就行,如今还能言谈自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强,只要小姐不嫌弃奴婢笨拙,奴婢给小姐绣就是。”
不管菱香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心里却是感激万分。
“以前小姐总是心事重重,眉宇间常透着忧愁,小姐现在的样子多好,时常笑意连连,人也显得精神,奴婢也跟着欢喜。”
我情不自禁冲上去抱住菱香,“谢谢你,菱香,我也喜欢这样的我,这才是我。”
就在这时,一个家仆过来禀报说阿玛让我到大厅,安郡王来了。
想必是送费扬古回来,昨日费扬古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今日安郡王要带他去王爷的马场。费扬古极力邀约,可我还是婉言谢绝了,不是不想去,而是听说墨兰的骑马水平挺好,这满人家的孩子骑马就是家常便饭,而我自己的水平不过是坐在马上让人牵着走,这种明知会丢人现眼的事情不能做,尤其在安郡王面前,只得忍痛缩在家里了。
跨进大厅,看见安郡王与阿玛正着叙话,我低头恭敬地给郡王请安,“起来吧!”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起身后我低着头静静地站着,阿玛在这我可不能放肆,奇怪,论身份来说,我应该更惧怕郡王才是。
阿玛先开口了,“墨兰,王爷有话对你说,你可要仔细思量好生回答!”
“鄂硕,不用过于严肃,墨兰姑娘反倒不敢开口了。”他轻松地语气并没有让阿玛眼中的紧张消失,我也跟着变得不安起来。
“皇上最近交予本王一件苦差使,本王思来想去觉得好生为难。实不相瞒,皇太后做主把太宗皇帝的十四格格下嫁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十四格格自小丧母,太后一直养育身边,与皇上一起长大,感情笃密,得此宠爱,难免有时任性。太后赐婚,本是喜事,可格格不愿意。太后威严,格格自然不敢放肆,反倒常常跑到皇上跟前时而百般哀求,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寻死觅活。与平西王联姻太后深谋远虑,着眼于江山社稷,同时也是对劳苦功高的平西王显示皇上的厚爱,皇上深明大义,自是不能取消婚事,可又难以劝服格格,最后只能躲着格格避而不见,然而内心又疼惜不已。于是,皇上下令本王想想办法劝服格格,希望看到格格欢喜下嫁,皇上也可了却心中担忧。”
“鄂硕,你说说看,我一个大男人,这难道不是苦差使吗?”
安郡王嘴里的苦差使可比不上阿玛这一脸的苦瓜样,“原来是为了十四格格,王爷辛苦了。得王爷信任和盘托出这些原委,可小女毕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恐怕帮不了王爷。”
“说实话,原先也没想过墨兰姑娘,但今日带费扬古骑马时,费扬古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本王听后不禁感慨万分,他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心胸,仔细询问,才知道是出自墨兰姑娘之口。”
阿玛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茫然地摇摇头,我给费扬古讲过很多故事,我哪儿记得住。
郡王脸上挂着他一向不慌不忙的似笑非笑,继续说道: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寺院,里面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和尚。
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一些花种,让他种在自己的院子里。小和尚拿着花种正往院子里走去,突然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一跤,手中的花种洒了满地。这时方丈在屋中说道‘随遇’。小和尚看到花种洒了,连忙要去扫。等他把扫帚拿来正要扫的时候,突然天空中刮起了一阵大风,把散在地上的花种吹得满院都是,方丈这个时候又说了一句‘随缘’。
小和尚一看这下可怎么办呢?师傅交代的事情,因为自己不小心给耽搁了,连忙努力地去扫院子里的花种,这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小和尚连忙跑回屋内,哭着说,自己不小心把花种全撒了,然而老方丈微笑着说道‘随安’。冬去春来,一天清晨,小和尚突然发现院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他蹦蹦跳跳地告诉师傅,老方丈这时说道‘随喜’。”
阿玛听完松了一口气,我自己也低头笑了笑,原来是这个故事,也不知费扬古能不能理解,我倒是感慨颇多。
“墨兰姑娘,本王讲得还对吗?姑娘对此想必是深谙其道。”
“随遇而安”不过是我劝慰自己的说辞,身处这样陌生的环境,我除了适应别无它法,可我的思想我的理念早已形成、根深蒂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扭转,又如何真正地安适如常。
“深谙其道墨兰不敢当,只是些许肤浅的认识。无论经历何种际遇,无论面临何种境况,我们也能如老和尚一般随遇、随缘、随安、随喜,真是难能可贵。费扬古还小,墨兰不过是觉得这个故事有趣,逗逗他,并非要教他什么大道理,王爷见笑了。”
听完我的话惊愕在阿玛眼中一闪而过,“小女拙见,王爷见笑了。”
郡王的目光在我身上快速扫了一眼,回到阿玛身上,“鄂硕过谦了,你对他们的苦心教育没有白费呀!”
不巧,家仆前来禀报说有人求见阿玛,阿玛起身向王爷请求暂且离开,临去时低声叮嘱我说话谨慎不可冒犯王爷。
郡王啜饮一口茶水,毫不避讳地看向了我,“本王带你进宫见见十四格格吧,并非要你劝服格格,陪她说说话,如何?”
这是什么情况?进宫?怎么像做梦一般,虽说也去过故宫,可这感觉肯定会不一样,一刹那我的激动万分像一股不着调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脑海中转眼就幻化出守卫森严的皇城,迈着小碎步忙碌的宫女,随处可见的娘娘腔太监,衣着华丽、娉婷袅娜的后宫佳丽们,还有威风八面的皇上。
“看你一脸向往的表情,这事就这么定了,待本王禀过太后、皇上,选个合适的时间,就过来接你。”
还沉浸在幻境中的我没有应声,忽地郡王走到我跟前,问道:“墨兰姑娘,你刚才打哪儿来?”说着伸手从我头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我的皇宫白日梦泡泡瞬间被击破,他想做什么?我伸出手在发上轻轻摸索,好像也没少什么头饰,可他这举动未免也太轻佻了,这不是毁我清白吗?我狠狠盯着他,没好气地回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从哪儿来?”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动怒了,算了,不和你计较,本王问的是这个。”边说他边打开手掌,原来是花瓣,确切地说,正是海棠花瓣。
“府中种了海棠花吗?本王府中也有,现在正是花期正旺的时候。”
我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耻笑自己未免自作多情,随即抬头落落大方地对他说:“庭院里种有海棠,不敢与王爷府里的相提并论,可也明艳照人。王爷若有兴致,不妨移步赏赏。”
“好,”满口答应之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改他温文尔雅的样子,不禁多偷看了他几眼。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繁花似锦的海棠勾起了郡王的诗兴。
郡王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的衣服,站在这粉色的海棠花旁,竟然是相互映衬,再加上他一脸淡淡的笑容,仿佛空气中弥漫的花香渗进了温暖的情怀。离他不远,定睛看着他,不由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究竟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
他转过脸来面对我时,我竟然还在看着他发呆,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和我对视了一会儿,他问道:“墨兰姑娘,我脸上有什么吗?你这灼灼的目光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呀!”
一下子晃过神来,觉得自己这么盯着他未免唐突,可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眼睛斜向海棠花,一脸得意地说道:“我在赏花呢,花不醉人人自醉,哪有看着王爷,我只看见你身后的海棠花枝招展,美不胜收。”
“确实是秀美动人,庭院里明明是三株海棠,墨兰你怎么说只有两株呢?”
不假思索我便四处寻觅,不可能呀,这是我的地盘,我会不清楚。我的举动再次招来了郡王的笑声,“你自己不就是一株美不胜收的海棠花吗?”
我愣住了,他是在夸我吗?说实话,墨兰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低头省试了一下自己,今天我穿的是一身淡粉色的衣裳,与这海棠花的颜色相差无几,这个摸样、这身装束,自然是与这绰约多姿的花儿不相上下。
得到这样的美称自然心悦诚服的受领,不容多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就好像片片随风飞舞的花瓣在旋转中融汇成我的身体,放下双臂,一脸媚笑地冲着他念道:“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始料不及的是郡王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几乎就要贴过来了,吓得我后退了两步,他停住目不转睛注视着我。
我的举动是不是过头了,他不会以为我在挑逗他吧?不过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况且我是主人,他也不敢怎样。于是我又大胆的往前挪了超级一小步,其实我觉得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果仔细测量我基本就没挪,只是身体稍稍往前倾了一丁点儿。
“王爷需要走这么近赏花吗?”
说时迟那时快,王爷嗖地一步跨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下子捏住了我的下巴,他的脸凑到了我的面前,就连他的呼吸都能够微***扑到我的脸上,我惊呆了,心快要蹦出来了。
“怎么办?即使这么近本王还是看不明白。明明是个小姑娘,却跑出了不符合你年龄的言谈举止,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是因为不懂世事年少无知,还是经历种种了然于心,你这样的表现确实让本王百思不得其解。”
一开始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惧,我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听完他这番话后,我陷入了沉思。是呀,我这是为什么呢?不假思索就会去招惹他,他是郡王,我也只是洗耳恭听的份儿,可我怎么就反唇相讥管不住自己,有时候不知不觉看着他的脸还呆住了。我本就过了小姑娘的年纪,怎能有那些青涩的表现,每天举手投足间努力规规矩矩就已经难为我了。
“你不是能言善辩吗?怎么无话可说了呢?”郡王眼中透出的犀利似乎是不问出因果不会罢休。
“我无话可说!”我能说什么呀,更何况我的下巴还受控于他。
他似乎真生气了,捏着下巴的指头用上了力气。我怎么回答,难道告诉他我不是真正的墨兰,告诉他我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能说!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我的眼睛看向郡王后方然后出声喊道:“阿玛!”
这招太管用了,郡王立刻松开手,随即退开两步,轻蹙了一下眉头,舒展眉心后平静地转过身去。我赶紧移开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然后双手合拢捂住嘴“呵呵”笑起来。
郡王知道被骗后,回过头瞪着我,虽是气急败坏,可还是极力克制。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手放开,捧腹大笑。他一看我肆无忌惮地大笑,反倒是怔住了,随后竟然是无奈地看着我,嘴角还挂着一缕苦笑。
“墨兰,你这像什么样子?”阿玛的呵斥止住了我的大笑,我连忙低下头,可肩膀还是因为极力忍住笑而有些抖动。
阿玛拽着我的胳膊要让我跪下请罪,郡王阻止了。阿玛惶恐地说道:“王爷恕罪,这丫头真是太放肆了,我一定好好管教,还请王爷大人有大量宽恕她。现在有急事需要王爷定夺,还请王爷随我到大厅去。墨兰,你快回房去!”
郡王的苦笑在阿玛出现时就已隐去,此时又是一脸平淡。随阿玛离开时,我似乎在他看向我的眼里瞄到了笑意,莫非被骗了他也觉得高兴吗?还是我产生错觉了呢?
晚上,我自己来到庭院,悬在半空的月亮格外皎洁、明亮。三百年前的月亮和三百年后的月亮也是一样吗?妈妈,我们能看到同一个月亮吗?让月亮把我的思念和祝福带给你,你千万珍重。
“墨兰,怎么还在庭院里站着,当心着凉了!”
“阿玛,你还没歇息呢?”
“我出来走走,菱香呢?怎么也不好好伺候着。”
“阿玛,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不要老是责备菱香,她每天都仔细地照顾我。”
“墨兰,虽说你是女孩家,可阿玛最心疼你,孩子,阿玛真想留你在身边一辈子呀!”
一股暖流冲淡了夜晚袭来的阵阵凉气,“阿玛,我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
“傻孩子。”
久久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月亮,突然地我觉得对不住墨兰,这份父爱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墨兰,你觉得安郡王怎么样?”
“阿玛何出此言?”
“安郡王深得皇上青睐,虽说是皇上的堂兄,可皇上对郡王的器重远远超过自己的亲兄弟。郡王战功显赫,在战场上那是有勇有谋,此外在汉学方面也是熟读精通,这一点与偏爱汉学的皇上不谋而同,所以皇上时常召见郡王商议很多国家大事。”
“阿玛,为何无端端在我面前夸赞王爷呢?”
“孩子,我是觉得惋惜呀,郡王是人中俊杰,更可贵的是为人宽仁大度,能把你托付给这样的人阿玛心里高兴呀!只是王爷已经有了福晋,日后就算是再纳侧福晋、侍妾也不足为奇,郡王虽好,可妻妾成群终归还是要受委屈。”
“阿玛,你这是说什么呀,阿玛你想太多了。”
“前些日子郡王到府上来,与你和费扬古在大厅说了些话,之后郡王就向我打听你的年龄,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我也不敢仔细多问,只是大致回答。今日,你这丫头最是放肆,莫说在郡王面前,就是在我面前,何曾见你这般毫无规矩地哈哈大笑,简直是目无尊长,多亏郡王大度,离开时还叮嘱我不要因为这事责备你。也难怪我会多想,郡王是何意思,我也不敢贸然推测,可这心里还真是七上八下。”
我心一紧,顿时觉得五味瓶打翻了各种滋味都有。
阿玛见我不作声,接着又说道:“墨兰,阿玛怎么觉得你似乎并不害怕郡王,郡王身份显赫,不用阿玛多说,你也应该明白,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莽撞呢?这要换做别人,恐怕?算了,你长大了,心里也是明白的,不管怎样,日后在郡王面前再不要放肆无礼,阿玛真是替你捏把汗!”
看来是我低估了古代的尊卑贵贱,阿玛身居要职,一样还是要战战兢兢,我还是不要让阿玛担心才是,于是我宽慰阿玛道:“阿玛,女儿知道该怎么做,日后定会谨慎,不再冒犯郡王。至于郡王,阿玛定是想多了,孩儿想郡王不过是拿我逗趣,不会是别的什么,阿玛尽可宽心,切莫过于伤神,累了身体。夜也深了,白日里公务繁忙,你也累了,回屋好生歇息吧。”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连我都无话可说了,难怪郡王会觉得你放肆。墨兰,虽说你读了些书,可你终究是女孩家,不可逾越了本份,切记!”
“知道了,阿玛。我回房了,阿玛也回屋吧。”
我向阿玛行礼后慢慢踱步回屋,今晚注定要失眠了。安郡王是我来到这见到的第一个外人,也没觉得怎么就已经让阿玛提心吊胆了,这往后的日子还不知会怎样呢?至于说读书,唉,不同时代的父亲却是不同的教育,我自己的爸爸自小就督促我好好读书,将来成就自己的事业,可这古代的阿玛,也只是把读书当成了我茶余饭后的消遣,女孩终究还是要遵守从父、从夫、从子的三从,要是这古代男人们知道现代人把女人应该服从的三从改成了“从不洗衣、从不做饭、从不拖地”,而男人的三从则是“老婆出门要跟从,老婆命令要服从,老婆说错要盲从”不知会作何感想,嘻嘻!
至于我对郡王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