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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皇袍换袈裟,帝王修衲子

    达礼飞速冲到婉晴跟前,趁着婉晴发愣,一把抓住刀柄,牢牢控制住刀。当然,婉晴的双手本就握在刀柄上,所以婉晴的双手也顺势被控制在达礼宽大的手中。

    沉浸在自我中的婉晴岂会料到达礼返回取刀,达礼突然出现,接着又是闪电般冲过来握住她的双手以及刀柄,一股电流击中她,她被牢牢定住。

    蜡烛的火舌烧光烛芯,霎时,殿内落入黑暗,达礼的粗喘声、婉晴的纤细呼吸在空荡幽静的殿内既分明又暧昧。

    “婉妃娘娘,别伤害自己,皇上他只是一时想不开,头发日后再蓄起来就是。”达礼生怕婉晴想不开,着急地劝说。

    “我的名字叫婉晴。”原来他是误会了自己,可婉晴着急表达的却不是澄清误会。

    “婉妃娘娘,快把手松开,把刀交还给我,刀刃可利着呢。”明明把婉晴的手紧紧握着,却偏还让婉晴松手,真是净着急却分不清楚该是谁先松开手。

    “对不起,对你撒了谎,我不是姐姐的宫女,所以不敢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董鄂婉晴。”婉晴倒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手被达礼握住,达礼掌心热乎乎的温暖源源流进她的身体,形成一小簇火焰在她心里东窜西跳。

    “婉妃娘娘,菱香已经告知我你的名字,我知道,你还是先松开手···”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手上,达礼立刻松开手,“娘娘,恕我唐突,冒犯了娘娘。”

    突然又警觉婉晴举刀的意图,双手马上返回再次握紧婉晴的手,“娘娘,你可不要轻生,好好活着。”

    达礼一连串的举动更加烧旺婉晴心里的火焰,虽害羞可还是忍不住坦白直言,“达礼,叫我一声婉晴吧!”

    “如此你就不轻生,乖乖把刀还给我?”达礼的心思一直都掉在自己的假想中转不过弯来。

    婉晴轻声“嗯”他一声,达礼急匆匆脱口而出,“婉晴,这就行了吧?”

    才喊完,注意力集中在刀柄上的他只顾着摸索着掰开婉晴的手,小心翼翼把佩刀重新收回,干脆利落送进刀鞘,长长吁出一口气。

    达礼的这一声“婉晴”八竿子碰不到深情款款,可婉晴听在耳里就是觉得受用,直烧得她耳根子烫乎乎。

    “婉妃娘娘,”达礼退开两步,“方才实在是无意冒犯,可不能污了你的名节,我先离开,稍过片刻,你也赶紧回自己宫去,天冷,可别冻坏你。”

    达礼转身奔出两步,停下,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是真挚有情,“婉晴,你要多保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踏实了。”

    说完达礼飞奔而去,转眼就没了身影,阑珊寒夜,余留婉晴手上达礼的温度瞬然消失,婉晴望进黑幕的双眸只空留一份黯然销魂的痴念。

    ***

    夜深人静,太后已睡下,慈宁宫也笼入黝茫,婉晴的到来打破了慈宁宫的安宁,灯罩中的烛火霭霭辉光,重新挑开慈宁宫的寂静。

    太后双手把婉晴连夜送过来的乌亮长辫紧紧抓住,全神贯注听着婉晴一五一十转述静妃与皇上在承乾宫的对话。

    婉晴的语气不慌不忙,无论是皇上的冷漠还是静妃的激烈,此时在婉晴口中,全是无色无味,婉晴就像是事不关己讲述别人的故事。

    太后则不同,手里拿着儿子的长辫,听着静妃那些怵耳惊心的话,要她如何镇定自如?

    尽管墨兰的丧葬规格一再逾分越礼,太后都不再提出任何反对。既然儿子心里压着太多难以负荷的愤懑,那就索性让他一并发泄出来。

    他终究还是刚烈气盛的年轻人,经历痛彻心扉也是他成长的必要过程。

    随着时间流逝,过去的终究会过去,相信他慢慢就学会把墨兰放在心里,也把墨兰的话警醒耳旁,该是忧国忧民,该是振兴祖宗基业,他总会去做的,那不也是墨兰对他的期冀吗?

    眼瞅着风走了,浪也小了,太后也该松口气展望未来。可谁知,就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夜里,两个最不可能遇见的人居然就在最不可能遇见的地方碰上,前世的冤孽注定就是今生的报复,转眼间,风就来得更为狂暴,浪也汹涌得掀翻了天。

    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胡元慌手慌脚跑进慈宁宫,才跨进殿门,离太后尚有距离,便是跪倒,连滚带爬去到太后跟前,眼泪汗水胡乱脸上,声音就更是哭爹喊娘般,

    “启,启禀太后,皇上,皇上,”话被抽噎声堵住,断断续续,“万善殿,剃度,出家了。”

    艰难不易地吐出这些词儿后,胡元扑在太后脚边鼻涕眼泪汇流成河。

    索玛惊得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可双眼的震惊无从遮挡,她扭头看向太后,忧心忡忡,这不是要把她的太后主子推入绝境吗?

    恰恰相反,太后呼出长长一口气,把手上的乌亮长辫拿高眼前看着,浓黑泼进她的眼眸,可她训话的语气却是浅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亏他还苦读那么多汉人的典学,朝堂上大谈特谈自古平治天下莫大乎孝,他现在把这条发辫还给哀家,这就是他表率天下的孝道。”

    太后的眼神瞅向婉晴,婉晴安静站于一侧,那神色像是在梦里,现实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她恍然不知。

    索玛得令送走婉晴,匆匆回到太后身边,“瞧瞧婉妃娘娘,木讷的样子准是被吓得魂都没了,不哭也不闹。”

    太后没有应答索玛,而是唤起胡元,“发辫都割了,不剃光头,还能做什么,那么短的头发散乱在脑后,多难看,倒不如光头自在。万善殿不是寺庙,那是皇家殿宇,可不是出家的地方,且仔细自己的说辞。回去好好伺候皇上,顶个光头,也得吃饭睡觉,奴才们该怎样伺候就照旧伺候,别一个个大惊小怪,好生记住哀家的话。”

    太后这一脸风清月明的神态,再加上这一番东风化雨的教育,别说胡元茫然不解,就连索玛也觉得惊奇。她原本以为胡元离去后,主子会不会又要抱住自己痛哭一场,谁知太后波澜不惊有条有理吩咐索玛。

    “速传领侍卫内大臣,及所有获封爵位的内大臣来慈宁宫。”

    “速传安亲王岳乐,及所有参与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政王亲来慈宁宫。”

    站起身,太后手里还是紧紧捏着辫子,步向后堂,去往自己的寝屋,口中轻言轻语,“兜兜转转,原来是哀家害死了墨兰,好吧,就当是这样吧。你既然为此不要额娘给你的头发,额娘就找个盒子装起来自己留着。”

    ***

    福临在万善殿强行要求茆溪行森为他剃度后,顺理成章成为茆溪行森的师弟,成为玉林通琇大师的弟子,本就向往清闲自在的他,俨然已是身披袈裟、法号行痴的和尚了。

    在太后的主导下,福临剃度出家的消息被层层封锁不得外泄,国事要务由安亲王岳乐领着议政王大臣会议决策,在京各旗统领得令加强戒备,任何意图滋事犯乱的苗头几乎是一冒出、被发现、就灭杀。

    朝廷大事、江山社稷可由王公大臣们暂时接管,然皇宫内苑,就不可能安适如常。封锁消息,也只是对外,而后宫早已是奔走相告,皇后、妃妾们是皇上的女人,这可不是谁能接管的。

    妃妾们惊慌失措,要么抱头痛哭,要么黯然神伤。大家相约往皇后跟前寻个应对之策,皇后却无言以对,三三两两又奔往慈宁宫求助太后,岂料太后一律不见。

    婉晴那夜从慈宁宫回来后,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第二天大中午才懒洋洋爬起来。见婉晴起身,一直不敢惊动婉晴的芸朵总算可以一吐后宫的爆炸性消息。

    婉晴睡眼惺忪,只是一问,“静妃可还在自己屋里?”

    自此,芸朵便奉命时刻留意静妃,本就都是住在永寿宫,芸朵轻而易举也就能观察到静妃的一举一动。令芸朵不解的是,大家都因为皇上剃度出家而乱作一团,自己的主子唯独只关心静妃,而静妃也整天呆在自己屋里,足不出户。

    第三天日落西沉,浅浅黑色才刚刚掩上大地,芸朵从外疾步回到屋里,急忙向正在学做衣裳的婉晴报告,“主子,慈宁宫来人把静妃娘娘带走了,领头的就是索玛姑姑。”

    婉晴停住手中的针线,细微的喜悦眼中一闪而过,“听说皇后奉太后命去西苑劝说皇上,希望皇上回心转意,可惜皇上压根儿就不见,没准这会儿太后是想让静妃前去劝说吧?”

    婉晴这话也忒口不对心,芸朵扭头低下,小嘴撇下,谁不知道静妃与皇上是水火不容,自己这位主子这几日活得格外与众不同,就连考虑问题的思路都变得如此标新立异。

    “主子,今晚奴婢还用得着盯静妃娘娘的屋子吗?”两个白天黑夜都不得好休息,芸朵就盼着能睡个安稳觉。

    “不行,等着静妃回宫进到自己屋里,你再休息,明早继续!”婉晴手里的针线又开始生硬地穿来穿去,头也不抬就把芸朵的小小愿望打破。

    芸朵的苦瓜小脸要多苦闷有多苦闷,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从来就是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不能劝也不听劝,甭管别人是不是好意,就认准自己想的,也就是端敬皇后的话能震住她。

    你说说这两天,别的主子都泡在泪缸子里,茶饭不思,自己的主子却该吃该睡,没事儿人一个,都不知道该说她正常还是不正常。更为离谱的是,从不碰针线活的主子主动要求学习做衣裳,更让芸朵觉得太阳已经改道从西方升起的是,主子还要专门学习做男人的贴身里衣。

    端敬皇后在世时,多好的针线手艺,多好的耐性教她,她抵死不学,关键是皇上也在宫里,是不是?如今,皇上都出家改穿袈裟了,她反倒要做男人衣裳了。

    太阳依旧照常从东方升起,耀眼的光芒照射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愈发闪亮灼灼。婉晴还蜷在暖融融的被子里酣睡,熬了一夜到亮实在坚持不住的芸朵来了个豁出去的招式,直接跑去找静妃的奴婢秀果。

    芸朵回来后,去到婉晴床前,唤醒婉晴,可怜巴巴,“主子,静妃娘娘一夜未归,方才奴婢还帮忙秀果给静妃娘娘收拾行李呢。秀果说慈宁宫传话过来,静妃娘娘要出远门,就连她都不用跟着去伺候。您看,静妃娘娘都不回来了,您就让奴婢睡去吧。”

    婉晴从床上蹦起,再次确认自己听到的话,然后摆摆手同意芸朵去休息。随即,她重新躺下,拉过被子一路盖过身子往上而去,诡异的笑容在婉晴脸上招摇,但很快就被被子蒙上,她整个人笼入被子的黑暗中。

    ***

    宗族王公贵胄、满清大臣、汉人高官一批接一批奔赴万善殿,恳求皇上放弃出家的念头,重回朝堂,理政安民。然而,皇上本就一心追求六根清净,所以凭谁来,他也不见。

    按理说,有两位最应该首当其冲而来,可惜,都没来。

    第一位是皇太后,身为皇上的亲额娘,且是能主理后宫、调度朝臣的女强人,她的劝说既有分量又饱含亲情,可她却始终留在慈宁宫挨个召见王公大臣,授意行事,忙碌不停的她好似根本就抽不出时间过来万善殿。

    第二位就是安亲王岳乐,领衔议政王大臣会议,又是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德高望重,没想到他好似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落脚万善殿专注清修的皇上。

    就在王公大臣轮流过来万善殿的同时,太后已经派人前往江南召请玉林通琇大师,自己的弟子茆溪行森居然敢给皇上剃度出家,还平白就收得一位皇帝徒弟,即便是清净修为的玉林通琇听闻后也是惊骇不已,当即日夜兼程赶来京城。

    “国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一见到皇上,玉林通琇大师便是苦口婆心、情理环扣劝说。

    “弟子于财宝名利,不在意中,妻孥亦觉风云聚散···”面对玉林通琇,皇上则表达出他对俗尘的寡淡,并侃侃而谈佛心禅道,竟是把玉林通琇回得哑口无言。

    玉林通琇冥思苦想,不得已来了个破釜沉舟。翌日一早,玉林通琇吩咐弟子们堆起柴禾,直接把茆溪行森送进柴禾堆,然后请来皇上,两个选择:皇上执意出家为僧,立刻烧化茆溪行森;皇上愿意蓄发回朝理政,立刻放开茆溪行森。

    既是玉林通琇的弟子,自然要服从师父,可问题是,这位弟子他是一国之主,他拒绝从玉林通琇给出的两个选择中择一,而是给玉林通琇提出了第三个选择。

    “师父,这些日子弟子除却一身黄色枷锁,远离那些无情混念,这身素袍穿在身上,何其舒坦自在。请师父慈悲为怀,莫要连累师兄,至于弟子自己,心意已决,决不回宫。不然,那就换弟子坐进柴禾,烧化弟子吧!”

    玉林通琇大师泪润眼眶,有人穷其一生跳进明争暗斗,就是为了享受权利,坐拥富贵,至死,都还是恋念红尘。而眼前这位青年皇帝,他拥有着大家所有的梦寐以求,可他却宁愿死也不想再与权势沾亲带故。

    如此漠视凡俗,如此至情真一,倒教玉林通琇于心不忍。可是,他是皇上啊,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回到他的位置上,继续他的使命,就算心灰意冷,就算要死,他也不能以僧人的身份而死。

    否则,随之而来的就可能是无数僧众的陪葬,对佛僧引皇上入门的怨恨会让朝廷上的政客们于此展开报复打击,这些年因皇上倡导佛法而香火旺盛的寺院以及佛法的光扬推广,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就个人追求来说,眼前的这位青年人是无辜的,玉林通琇心里也明白。可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关系他个人,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联方方面面。从他坐上皇位开始,他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只属于权利,他只能不停的斗争,这就是他的宿命。

    “皇上,请您回归正位,上孝皇太后,下安百姓。皇上若真心向往佛家,就请把佛法放于内心,外在守护佛法,这才是无上境界。”

    接着,玉林通琇严厉地看向茆溪行森,“如若皇上坚持出家,行森必须烧化,为皇上剃度,就是伤民毁业,罪过罪过。只有皇上重回大位保国护民,方可宽恕行森。”

    ***

    又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眼瞅着是不是又会有一场降雪。今日,太后终于指名道姓下令岳乐前往万善殿。太后跟前,岳乐自然不好开口回拒,他内心其实并不情愿。

    碰巧,和硕额驸尚之隆前来慈宁宫代父王平南王尚可喜谢恩,原是因为尚可喜捐资造战舰,所以皇上下令赏赐貂衣、帽、靴、佩刀、鞓带各一。

    虽皇上剃度出家的消息秘而不宣,但对于和硕公主欣瑶来说,不会不知道。自己才下嫁两个月,皇贵妃额娘就撒手归天,她哭得是死去活来。皇阿玛的寻死觅活,包括这会儿的出家厌世,她都一一获悉。

    皇贵妃额娘是个什么样的心性,欣瑶了然于心。这不,这几天,她夙夜劳作,本欲绣制一面绣屏,绣帕完成,本该装框才算圆满,可她临时改了主意,直接就把绣帕交给尚之隆,让他进宫后想办法上呈皇阿玛。

    太后拿来欣瑶绣制的绣帕过目,当即就是热泪盈眶,语带哽咽,“这孩子,怎么就跟她皇额娘一个模子,不晓得还真就以为是怀胎十月养出来的亲生女儿。绣得好,实在好,他皇阿玛再是铁石心肠也经不住这个,真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孙女。”

    岳乐从太后手中接过绣帕,展开一看,整个人完全愣住,太后、尚之隆在场,他也没能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左右持绣帕的双手颤颤巍巍。

    太后命他带尚之隆前往万善殿,看过绣帕的他内心更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谁知万善殿来人禀报玉林通琇大师劝说皇上的情形,太后马上要求岳乐带尚之隆过去,刻不容缓。

    这一路,岳乐一言不发,而尚之隆也是默不作声小心跟着。到了万善殿,谁曾想,岳乐见过玉林通琇大师后,只是请他带尚之隆去见皇上。

    尚之隆哪儿想过是自己去面对皇上,太后的吩咐王爷怎么就没当回事呢?方才看王爷见到公主的绣帕,脸色都变了,怎么到了这儿,就跟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样。

    见尚之隆不挪步,岳乐赶紧催促着,“甭琢磨该对皇上说什么,用不着,这段时间,皇上谁也没见。有玉林通琇大师引着,你尚可见上一面。皇上不屑与我们这些尘世俗人废话,你只需把欣瑶公主的心意面呈与他,就回来,该是如何,皇上自会决定。”

    尚之隆一脸谨慎跟随玉林通琇而去,岳乐哈了口白气,几大步跨进屋坐到火盆边,双手烘在火上,目光落在烈烈红光的火炭上,暗自感叹,“皇上,看来这回你是来真的,确实想要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