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滴血:
▲最好的安慰剂,就是知道自己的痛苦并不特殊▲
在和雷奥一起生活的三四天以来,维克特一次都没有走进过房间主人的卧室。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不允许,维克特想:而是因为我不屑于罢了;所以,现在我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被逼无奈地进入到了他的卧室。
“哇喔——”维克特在推开门的第一瞬间,就发出了这种与优雅毫无关联的感叹声。
不管是在他父亲的古堡还是在他母亲的地堡,或者是在他自己的城堡中,维克特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卧室,但是无一例外的,都能够为诸如华丽、豪奢、精贵之类形容词做出最好的注解。
在他父亲的古堡中,他的卧室里充满了由黑金色玫瑰和荆棘组成的魔法线条。最中央的血色魔法阵用繁复精密的线条组成了黑暗气息滋养生润的最佳温床,搁置在其上的是一具大型的龙舌木棺材——这种木质经由龙族祝福过,同时也是最佳的棺木选择——棺材的内面是冷金雕筑而成的最佳隔离层,簇拥在旁边的是大团大团的鲜艳蔷薇,白色的花瓣带着新鲜的露珠和清馥的馨香,被定格在时间静止的魔法中。
至于由珠宝镶嵌堆砌成的欧式高背椅、象牙和玉石制作成的别致钟表、整支珊瑚琢磨成的红色烛台、金丝线和珍珠还有丝绸攀织成的落地窗帘……总之,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极致的精美,在这里都能找到应有的一切。
但是,在雷奥的房间里,只有一具棺木。
是的,一具,只有一具;而且,非常的轻薄.
雷奥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对自己卧室中出现的棺木不打算做出任何解释。反而是维克特先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是一个血族?我是说……”他假装自己刚刚知道这个事实,“你是一个……”
“半吸血鬼。”雷奥不耐烦地说。
“嘿,吸血鬼从来不自称自己为吸血鬼。”维克特纠正着他说,“我……”他觉得自己应该表达出自己对对方的理解和包容,还有自己的体贴和大度,“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这个。”
“跟我有什么关系?”雷奥不是很在意地说,“是你自己非要来的。”
维克特看着那具木质稀疏做工简陋的棺材,联想起自己华贵奢侈的卧室,再回忆起半血族在人类社会中尴尬处境和绝对不会说得上顺利的经历……突然觉得,被叫做“雷奥”的这个男人,有着这么令人厌恶的性格和毫不知礼的做派,也许、大概、可能、或许真的是一种被迫无奈和情有可原的事情。
——哦,这个可怜的孩子。
但是,还没等他多愁善感完,雷奥就非常不讨喜地开口了。
他说:“既然你也进我的卧室了,那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
维克特在听到他这句话后,严重地觉得自己已经出现了幻听和幻视的双重打击。
血族的棺木都是经过主人精心挑选后的选择——虽然这一点在雷奥身上是否适用还有待商榷,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它们对于血族来说,是一种极其*甚至于私密的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分享一具棺木,往往意味着……
用彼此漫长而又永恒的生命宣誓对双方的忠诚。
……见鬼了,维克特想,就连我父母甚至都未曾同棺过!……他真是一个没有过任何正规家教的血族。
“这样不大好吧?”维克特犹豫着说,不知道自己拒绝掉对方的好意会不会引起什么“否则我就揍你”的后果,“我觉得你让我睡棺材不是很合适。”
——可是,棺材这种东西不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对血族的吸引力都是天然和强大的……如果,如果他来求我的话,维克特乐观地想,那我就假装不知道同棺共寝意味着什么勉为其难地睡一睡棺材好了。
“我没有,”雷奥简单地否定了他的美梦,“我是说……”
维克特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地板。”
预感成真!
“开什么玩笑?!”维克特不满地大声抗议道,“你让我去睡地板?在这里睡地板还不如去睡浴缸呢!”
“那你就去睡啊。”雷奥说,态度自然而又平和。
“我不要睡地板,也不要睡浴缸。”维克特一字一顿地说,并且在每一个字上都放慢语速以表达出自己的决心。
“沙发已经坏了。”雷奥无所谓地说。
“我也不是说要去睡沙发……”维克特想要据理力争,但是又觉得自己总不能说出“我想要睡你的棺材”这样的话。
——这句话如果被传出去之后,跟直白的求爱有什么两样?……虽然雷奥他并不像是会传这种话的人。
“难道你要睡棺材?”雷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残酷地否定了这项提议,“我有洁癖。”
托辞,绝对是托辞!维克特想,这个人在战斗中明明是打杀到鲜血四溅都看起来嫌不够过瘾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有洁癖?
“你太麻烦了。”雷奥皱了皱眉,然后走进卧室的里间,拖出了一条厚重毛皮披风,单手甩给了维克特,接着做出了一个妥协和无奈的手势。
抱着柔软动物皮毛的维克特有些呆呆地看着雷奥再次走进了跟卧室相连的里间:“……你要去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他,代替回答出现的是一声清悠的拔剑声。
于是,维克特觉得自己还是闭上嘴去滚毛皮比较好.
收拾房间无论怎样做都不会是一件让人心情舒畅的事情,尤其是在整间客厅和半个餐室都被暴力毁得一塌糊涂的前提下。
“没有仆人也就算了,难道我们不能叫家政公司吗?”维克特愤愤地说,同时暗自抱怨自己还从来没有叫过家政服务——这听起来很酷,并且让他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有。”雷奥一边喝着最后一瓶番茄汁,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去你的拼字游戏!”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甩到一旁,维克特愤愤地说,“仆人在哪儿?……这些破烂垃圾我已经收拾够了!”
用铅笔点着方格往里填字母的雷奥直到完成了一个单词,才抬起头来,温和地对罢工中的雇主说:“你。”
“……我还是个伤员。”维克特咬牙切齿地说。他现在愤怒的底线已经越来越高了,面对这种毫无理由的指认,居然也只是在心里觉得“有点生气”。
“不是快好了吗?”雷奥继续漫不经心地说,他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半完成状态下的拼字游戏中。
维克特看了一眼右肩处基本上快要愈合的伤口,脑子里一瞬间想过的是各种能量力量转换守恒的规则定律——
在他昨天睡地板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肩膀上的伤口正在以一种缓速但是恒定的速度愈合。虽然这种缓速只是相对于血族而言,但是一夜之间就能接好骨骼的创面还有实现血肉的重新弥合,无论怎样看都属于是非人类的范畴。
但是,他的的确确又表现为了一个人类。
也许是一个平衡法则,维克特想,这种现象虽然并不多见但是却不意味着不可能发生。宿主或者被封印对象的体内因为法器的力量和自身的魔力形成了一种僵持然而共生的系统,一方的削弱非但不会破坏掉封印反而会促使弱势的存在迅猛地反扑回去然后再被对手遏制在力量可增长的范围内,那么古老的历史之河中曾经有过的范例是13世纪时……
“番茄汁喝完了。”雷奥有点遗憾地说。
思考被打断的维克特不太爽地反问道:“所以呢?”
“去买。”带着最心爱的拼字游戏起身的吸血鬼猎人从身高和体型以及气势上都给了同居人不加掩饰的威胁,然后施施然地返回了自己的卧室。
***
被改装成钢铁巨兽的路虎横冲直撞地行驶在伦敦的街头上,差之毫厘地遵守着交通规则并且给同路人带来力所能及的最大惊吓。
“你是个婴儿吗?”驾驶着越野车的雷奥非常地不满,“去趟超市还需要保姆陪着。”
“我爸爸才不会雇你这种‘保姆’!”维克特反唇相讥地说,“你到底是一个猎人还是一个少爷?无论干什么事情全都要推给我来做吗?”
“这是你份内的事情。”雷奥用力地踩了一脚油门,越野车在红灯熄灭的第一时间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地冲了出去。
“我欠你的?”维克特大声地喝问,从车窗里冲荡进来的疾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都发飘了起来。
“没错。”雷奥说,一副我不想再提醒“你欠我钱”的不耐烦样子。
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雇主,维克特坐在副驾驶座上暗暗磨牙:不管你爸爸还是你妈妈是一个血族贵族,我一定会向我爸爸告状的!
在脑海中反复臆想着封印解除之后如何和雷奥大打一场,然后顺利地制服住对方再把这几天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一一加倍奉还时,维克特被强大的前倾惯性狠狠地甩向了前面。
他一边揉着自己胸腹间的安全带,一边抗议道:“嘿,你是想用急刹车杀了我吗?”
雷奥没搭理他,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路虎车前,巨大的卖场标志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夜色中熠熠生辉。
维克特马上被流彩溢色的灯光吸引住了注意力,将刚刚的不快全部抛之于脑后,眼神发亮地说:“酷!”
共同购物的经历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雷奥一边大踏步地向前走着,一边从两边高大的货架上随手取下需要挑选的商品,不加甄别的……然后随手后抛到身后的购物车里。
而第一次来到超市的维克特兴奋地非比寻常,他一边冲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微笑示意,一边热情地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恨不得去研究标签上的每一个条形码;同时还要推着四个小轮子的购物车,接住雷奥扔过来的每一件东西,以一副“我是内行”的样子对同居人挑选的东西加以评价。
“……不不不我们不要这个,这个比架子上的那些贵了1.5美元!”
“……我们为什么要蜂蜜?该不会是你随手拿错了吧!……唔,如果需要蜂蜜的话我倾向于产地新西兰的。”
“……S-O-D-A W-A-T-E-R,苏打水!这个我知道的,一种饮料……”
“……我突然想到,既然你这么爱吃牛排的话,不如我们买了回去自己做……”
“……沙发套我要红色的!老天你究竟有没有看自己都拿了些什么?我绝对不允许家里的沙发是粉红色的小可爱!”
迅速进入角色·热心购物·维克特很快地在挑选商品上找到了自己的同好,在他对一株莴苣的长相评头论足时,身边也在进行着购买大业的家庭主妇们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
“哦,维克,我也相当喜欢吃番茄……饱满多汁而且味道很好。”有着巨大胸围的中年妈妈像是看待自己孩子一样亲切地对维克特说,“来让我看看你们选了什么样的餐具。”
维克特自豪地把自己挑选的餐具套装给她看。
富有经验的家庭主妇点头给予了认可:“实用大方而且美观……不过我比较偏向于银质的,你觉得呢,孩子?”
“雷奥不喜欢。”一点都不犹豫地把责任全部推到别人身上的维克特毫无愧疚地说,“你知道这种男人们的,刚愎自用、不接受别人意见,还特别的挑剔。”
“没错!”被彻底说服的家庭主妇附和着表达自己的不满之情,“男人们总是这样,抱怨来抱怨去地一直抱怨,轮到他们来做的时候就会把事情全部搞得一塌糊涂。”
“确实。”维克特心有所感地连连点头,“想想他挑的那条粉红色沙发套。”
“上帝啊!”女人夸张地唾弃着雷奥的品位,哈哈大笑。
至于雷奥哪儿去了……他只是把购物的任务完全撒手不干,然后走到吸烟区抽一根烟放松一下神经。
——要知道,他是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第一次购物就能够顺利地完成整个过程让维克特感觉很是愉快,因此他尽量用一种不那么自得的口气向沉默的同伴讲述着自己在挑选商品时所作出的“英明决策”。
“……我还买了草莓和樱桃,现在正是它们上市的最好时节,而且我认为你会和我一样喜欢草莓汁的颜色的。”维克特拨了拨自己的发丝,笑容里有着小小的炫耀,“没有我的话,你的购物将会是多么的糟糕,我甚至无法想象你之前是怎么走出超市的!”
显然不赞成他的观点的雷奥停下了脚步,回头转视的眼神里有着冷冷的不满。
“好吧好吧,”维克特举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就好像是他在无奈地包容对方一样,“不得不承认,你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的……这样说的话,有没有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拜雷奥一身“正在不爽中”的气场和不加掩饰的威胁目光所赐,可怜的超市收银员几乎是手脚麻利到快要打结地处理好了账务清单,而且还自动自觉地提出了“送货上门”的服务。
——只要能让他们快点儿离开,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
现在,他们刚刚走出了超市的出口。
夜幕已经完全地降了下来,黑暗从遥远的天际线开始侵入进人类的社会,宣告着统御权的悄然移交……
黑夜子民们的地下狂欢,拉开帷幕了。
雷奥皱了皱眉,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站立的姿势。
他停下脚步的时间有点长,但是他身边的维克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有着什么东西,正在急速的靠近中……这种判断完全来自于经验累加转化成的直觉本能:空气的流动方向、流动速度,嘈乱的环境音中一拍不和谐的杂响,混杂在汽车尾气、女人香水、路旁梧桐树叶清香中的一丝细微的甜腥味……
来了!
雷奥突然动了……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在维克特意识到后再去抬头看时,也只看到了他已经跃在半空中的背影和一道惊艳的银白色光亮。
“铮”地一声巨响,自夜空中急速攻袭而来的、突然显形的夜枭的利爪被十字长剑生生地阻住了下落的趋势。
“天啊,”维克特喃喃地说,“这是……”
这是一只脱离了常规体型的夜枭,展开后长逾五米的双翼让它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和飞行能力。而攻击的前奏还未展开就被看出意图并被阻拦下来,让这只凶禽金色的瞳孔中瞳仁缩成了一条细线……看上去格外的残忍。
此时正在半空,它有着翅膀和体重,而那个胆敢拦下的男人却没有任何的凭借可以蓄力。
夜枭厉声长啼了一声,以它为中心的空气都被压缩成了环状的声浪,一层层地汹涌着外排着而去;而处在风暴正中央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地停滞在半空中,甚至看起来正在蓄力,就好像他面前这只巨大凶禽是在阻止着他的杀戮一样。
褐黄色的鸟类爪子和银白色的宽面双手剑拧在一起咬噬着对方……雷奥黑色的眼睛对上夜枭金色的瞳孔时,仍然呈现出了一种最为纯粹和深邃的黑色,就连凶禽巨大的身形和它背后高远璀璨的夜空都未能在其之上留下任何投影。
街道上的人类蜂拥着四处逃散,噪杂而且盲目。
刚刚那一波的较量已经将两辆离得最近的汽车推搡着摔跌在墙面和交通横栏上,震天的轰响声就像是催促着人群争相逃命的号角声。
“我从来没想到,”维克特站在超市的门口,不断地被着急着离开现场的人们推挤过来推挤过去,“打架可以在大街上秀出来……我们难道不应该是‘避世’的吗?!”
但是,还没有等这位恪守着血族六大戒律的王位继承人再次做出什么评论来,他的肩膀上和腰上就被柔软的手臂缠了上来。
“嗨,哥哥。”抱着维克特的女伯爵温柔耳语道,悦耳动听的声音里有着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
“嗨,阿穆,”维克特结结巴巴地说,努力让彼此间的气氛变得友好一点,“好久不见,你……你的胸又大了不少。”
接着,他的脖子就被人狠狠地掐住了。看起来柔弱的女性爆发出了与外表绝无相配的力量压制,轻松地把自己的表兄钳制着拖在地上优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