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张石头.所犯何事.一一道來.莫要等老夫用刑.”
闻言田复珍一愣.张方严把程序搞乱了.按照事先拟定好的条文细则.本次法庭乃是由控辩双方举证质证.以此为基础加以辩论.让他如此一搞.案子还怎么按照既有程序审下去.刚想起身出言提醒.却听一阵破锣般的嗓音嘹亮回荡于木棚之中.
“主审法官此言差矣.按照本法庭条例.主审官不负责审问案情.只做居中裁判.而本人雇主张石头既未经审结案判决定罪.又何來人犯之说.请主审法官收回之前所言.否则本人将向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投诉.取消主审法官资格.”
这一番话说的不仅仅是不卑不亢.对致仕的张方严甚至已经冒犯至极.随着声音落地.却见一名布衣小老头昂然步入“法庭”.田复珍看清此人面目差点笑出声來.此人竟是郭师爷.他万万沒想到.李信竟然找了这厮做张石头的讼师.并且当真让郭师爷以讼师的身份抛头露面.
明朝其时.讼师的身份并沒有得到官府的认可.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写写状纸.在背后出出主意.搞点小动作.打点官员胥吏.而朝廷一度也对“讼棍”严厉打击.很多民间讼师都因此被刺面流放.而且很多“积惯讼师”即便遇大赦亦不能赦.究其原因.在正统的主流思想里.“讼师”乃是为了金钱苟利“挑词架讼”的“讼棍”.自然为官府朝廷所不容.
所以.当吕四臻听说李信让他代表官讼之时才极力坚辞.这也在情理之中.而一向善于审时度势的郭师爷竟然能不顾世俗眼光.毅然接下这个活计來抛头露面.倒是让田复珍刮目相看了.
张方严审案审了几十年从來都是以此做开场白.不想今日竟被一个不明身份的“讼棍”当场抢白.气的浑身发抖.白胡子乱颤.连连拍惊堂木.
“哪里來的狂妄之徒.來呀.左右.将这厮拖出去打上二十杀威棒.”田复珍暗暗点头.张方严虽然在气头上.却还是厚道的很.只让人打郭师爷二十杀威棒.若是寻常官员.打上八十、一百也是寻常.
“法庭”上维持秩序的都是陆九由宪兵营精心挑出來的老兄弟.都事先对法庭上的条例做过突击学习.都知道张方严的做法和条例是相悖的.便都默不作声.
而再看郭师爷则毫不畏惧.进一步抗声道:“请问主审法官.本人所犯‘法庭’那一条.当领这二十杀威棒.请一一指出.若有违犯.本人甘领棒打.若沒有违犯.还请主审法官还本人一个公道.”
张方严一时气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位于张方严身后的吕四臻则连连小声为其提醒.
“阁老.阁老.下官说话能听见不.在案头左侧有法庭条例.可一一查看.”
盛怒之下的张方严这才恢复了理智.拿起案头的“法庭”条例.又狠狠的瞪了郭师爷一眼.其中蕴含的意思则是.一旦找到你违犯了任何一条.绝不会姑息.
于是.刚刚开始的“法庭”审判就此被郭师爷进场的插曲所打断.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那册并不甚厚的条例被一页页翻过去.张方严的脸色也愈发难看.终于.他合上那条例文册.骤然喝道:“各归各位.法庭公审开始.”然后便黑着脸.不再言声.
田复珍知道.张方严服输了.郭师爷也沒真的撕破脸.让张方严收回之前的话.來到张石头面前昂然站立.
尽管张方严对这套条例允许讼师公然进入如此庄严肃穆的“法庭”而感到不满.但还是接受了连提刑按察使司都沒有异议的“法庭条例”
这段插曲让坐在右侧陪审席上的米琰唏嘘不已.他不知道郭师爷的來历.却对这个讼师敢于不惧权威直斥疏漏的勇气钦佩之至.
这种别开生面的审案方式真是让他开了眼界.随着张方严宣布案件开审.他的目光则飞速的转向坐在对面的太原知府田复珍身上.只见田复珍缓缓拿起身旁的文册.一一翻看.然后陡然问道:“被告姓名.籍贯.有何官职在身一一道來.”
张石头就站在当场.在李信的规划里这是一场沒有跪拜的审问.所以宪兵们并不强迫他跪倒.而张方严亦沒有在条例里找到让张石头行跪拜之礼的条款.遵循有则可.沒有则不可的原则.即便不满亦沒有出声.他打定了主意.在一开始出丑之后.之恪守自己在法庭中由条例所赋予他的“本份”.除此之外不会发一言.
半晌之后.在郭师爷的提示下.稍显木讷的张石头才反应过來.这是在针对他问话.所谓被告指的也是他.
“张石头.北直隶高阳人.三卫军正五品营官.”
言罢.场外一片哗然.沒想到人犯还是个正五品的大官.之前人们议论的焦点都在他杀妻与废了奸夫上.直到现在百姓们才清楚.原來这人竟是三卫军中营官.而三卫军在太原城中手握大权.据说一共才七个营.此人身为营官.地位还能低了.
如此看來.征西将军这是要大义灭亲哪……
田复珍不管场外吵嚷.继续按照早就拟定好的发言稿发问.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你是否在家中以劈柴的斧头劈杀了妻子韩巧娘.”
米琰的目光亦随着众陪审转到了张石头脸上.只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点头.而田复珍则似不依不饶.加重了语气.
“被告张石头.你回答.是否以斧头劈杀妻子韩巧娘.”
“是.”
随即.田复珍又命人将一柄还染有血迹的斧子提了上來置于“法庭”当场之中.然后又质问道:“被告张石头.你來回答.可是用这柄斧头劈杀了妻子韩巧娘.”
张石头不忍目睹.别过头去.点点头.而田复珍则又一次家中了语气.
“被告张石头看着证物.回答本府是否用这把斧子劈杀了韩巧娘.”
“是.”
张石头无奈之下只好照实回答.
田复珍好整以暇.突然又发问:“被告张石头你劈杀韩巧娘之时.她在作甚.”
张石头下意识的回答:“在生火做饭.”
田复珍确认道:“你在韩巧娘生火做饭时将其劈杀.是吗.”
张石头对田复珍将问題又重复一遍的行为十分不满.他不明白那个之前看起來有几分落魄的辅兵指挥.在当上太原知府后因何变的如此尖酸刻薄.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的发问.
而田复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題.郭师爷见势不妙赶紧对张石头耳语了几句.告诉他如果不回答问題算是违犯“法庭”规矩.会被打板子.
张石头则闷声对郭师爷道:“打就打.怕甚.”
郭师爷一跺脚.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法庭’条例是大将军定的.你也违犯.”
张石头茫然了.如何这等不近人情的条例竟是大将军所定.又看向疾言厉色的田复珍.只好承认.他是在妻韩巧娘生火做饭时.将其劈杀.
可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张石头还想争辩几句.却被张方严惊堂木一震.喝止住.
“人犯……被告张石头.田府尊沒有发问.不要擅作发言.”
而此时.田复珍则开始总结之前的问话.“也就是说.被告张石头在其妻韩巧娘生火做饭时将其劈杀.而不是捉奸当场被劈杀.”
同时.田复珍扫视了一眼陪审席上的诸位陪审.沉声道:“希望诸位陪审注意.不要被此前的各种谣言所迷惑.你们手中被赋予了掌握生杀大权.伸张正义的权力.因此.一定要以本案在本法庭上出具的切实有效的证据和证言.作为评判此案的唯一依据.”
这种半是建议.半是警告的言语.让米琰心神一震.赶紧将这一点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临进场时.有宪兵发了便于记事的碳条.这种东西使用起來虽然字迹难看.却极是方便快捷.自进到这宪兵营以后.所闻.所见.所用.有太多的新东西.都是此前从未接触过的.这让他大有不虚此行的感触.
随后的问话句句都盯住张石头的要害.整个案情几乎很快就被还原.在田复珍所营造的氛围中.张石头怒杀妻子完全是丧心病狂.而碍于法庭条例张石头沒有权力自行发言.只能鼓气忍耐.以上内容完全让所有陪审们都一致认为.张石头罪名成立应是不容置疑的.
按照条例.双方不得当面辩驳阻止发言.控辩双方每人发言之时.都会有一个简易的计时器在计时.有任何发言问话都需在规定时间内进行.所以.当田复珍的问话几乎成功的获得了所有人的人同时.发言权转到了郭师爷的手上.
郭师爷首先要求证人上堂.胡二狗早就被宪兵押在了“法庭之外”听到里边唤他名字.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然后立即跪倒在地.沒等任何人发问便承认了他与韩巧娘通奸.被张石头当场捉到现行……
戏剧性的逆转.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