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元年十月十四日,宁安侯太夫人寿辰的前一天,内廷下了旨意,召宁安侯夫人穆曹氏、表小姐曹氏秀雅、谢氏月晗进宫给景嫔娘娘请安。
一大早,宁安侯夫人穆曹氏就换上诰命服饰,带上月晗和曹秀雅去瑞景堂辞别了宁安侯太夫人,然后就坐上了进宫的朱轮华盖车。
月晗本来以为谢知凤会不甘心的来大闹一场,但让她意外的是,直到她跟着宁安侯夫人上了马车,谢知凤也一直没有出现。
因为宁安侯太夫人没有来觐见,所以一到了皇宫的内正门,她们三个就都得下了马车,跟着内侍步行从内正门一直走到景嫔娘娘的丽正宫去请安。
宁安侯夫人穆曹氏前些日子因为自家夫君下了诏狱,所以日日以泪洗面,后来宁安侯太夫人和二太太穆刘氏得了疟疾卧病在床,她又要强打精神出来打理家务,苦苦撑了七八日,一向养尊处优的身体早就有些累垮了,要不是昨天宁安侯爷终于回府,让她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一样,只怕早就撑不住倒下去了。
这会儿她沿着内廷长长的甬道走出几百米,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月晗和曹秀雅忙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前走,趁着两人靠近的机会,穆曹氏看看那走在前面的内侍,这才小声嘱咐两个人:“一会儿见了娘娘,一定要帮着我把府里这些日子的艰苦说一说,让娘娘多照拂娘家。”
月晗心里一动,刚想说话,却见曹秀雅已经点了头,她也只好轻轻答应一声。
等到了丽正宫,早有景嫔娘娘的贴身大宫女杜鹃和一个太监迎在门外,见了穆曹氏,杜鹃就忙含笑迎上来:“夫人总算到了,娘娘挂念家里,已经等的都急了呢。”
穆曹氏虽然心里埋怨景嫔娘娘不早点出手帮侯府,这会儿却说什么“挂念家里”,但她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会儿还是忙赔罪:“身子太弱,路上走的慢,让娘娘久等了。”
杜鹃笑了笑,把她们迎进宫里,又看了看身边的太监,这才道:“娘娘在东暖阁呢,里面热,夫人和两位姑娘脱了大氅,再进去吧。”
穆曹氏点点头,当下上来几个小宫女,伺候着她们脱了大氅。
月晗和曹秀雅跟着穆曹氏,低着头一脸恭顺的进了东暖阁,一进暖阁,就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果然是特别暖和。
三个人连上头坐的人是谁都不敢看,看到地上的拜垫,就赶紧跪了下去:“臣妾\/民女给景嫔娘娘请安。”
“快起来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上首传了过来:“杜鹃,快扶侯夫人坐下,她身子一向不好。”
说着,她又冲月晗和曹秀雅招招手:“你们俩就是亲戚家的那两个女孩儿?快靠近点,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月晗和曹秀雅不敢怠慢,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民女曹氏秀雅、谢氏月晗拜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她们俩就仰起头,方便景嫔端详她们两个的相貌。
按照规矩,她们是不能窥探宫里贵人的相貌的,因此虽然仰起脸,但是却都垂下眼皮,不敢和景嫔娘娘对视。
杜鹃扶了宁安侯夫人穆曹氏在一边的锦墩上坐下,那个太监则径自到了景嫔娘娘身后,拂尘往左臂上一搭,就木雕泥塑般的侍立在那里了。
月晗的眼风扫过这一幕,心里不由一阵奇怪:虽然宫廷里伺候皇帝、妃嫔的除了宫女就是太监,但是相对于那个宫女杜鹃来说,这个太监却太呆板了一些,一点服侍的意思都没有。
而且,虽然太监都是去了势的男人,但是,当皇帝的,真的那么放心让太监们在妃子日常起坐的暖阁伺候吗?
更何况,上次带着太医去宁安侯府给太夫人和二太太看病的,是一个于德恩于公公,月晗记得后来太夫人和她说过,那是景嫔娘娘最亲信的公公,今天怎么不见那位于公公近前服侍?
想到这里,月晗不由微微抬眼,借着景嫔娘娘打量曹秀雅的功夫,她也飞快的打量了景嫔娘娘一眼。
只见景嫔娘娘是个鹅蛋脸、身材修长、微微有些富态的美丽女子,眉宇间颇有几分宁安侯太夫人的影子,尽管已经年过三十,但或许是因为始终没有生养,所以保养的还颇为漂亮,只是她打扮的却颇为老气,一身秋香色织金云霞凤纹点缀南珠的霞帔,重重叠叠好几重非常正式的宫装衣裙,头上却只戴了两朵金牡丹式样的博鬓宫花,耳垂上是简简单单的玉塞子,脸上也薄施脂粉十分清淡,显得整个人分外端庄,却也老气了几分。
月晗重新垂下眼皮,看着景嫔娘娘那一直垂落到地上的层层叠叠的裙裾,心里的疑惑更深了:现在不过刚刚十月份,这暖阁里那么热,她们脱了大氅,只穿了一身秋天的云锦裙袄,还有些冒汗,景嫔娘娘却穿着那么厚的衣裙,不怕热吗?
不对……非常的不对……
月晗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太确定的阴影。
那景嫔似乎精神也不太健忘,约略问了几句她和曹秀雅的年龄、家世、平日里读过什么书,就招招手,让杜鹃上前,给她们一人赏赐了一个宫制荷包,然后就让她们在一边坐下,自己和宁安侯夫人穆曹氏说起话来。
“嫂嫂,无缘无故的,我娘怎么会染上疟疾?”
宁安侯夫人穆曹氏一听这话,前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不由就涌上心头,当即福身回道:“禀娘娘,自从侯爷下狱之后,母亲就夙夜难寐、饮食不思,外面又一直没有消息,母亲拖了几日,就突然发起烧来,时冷时热,大病了一场,还是前两日于公公带着太医去诊病,臣妾才知道,母亲和二太太是得了疟疾。”
景嫔听到这里,眼圈不由红了,拿着帕子按着眼睛,涩声道:“母亲年纪这么大,却还要受这么一场磨难,叫我听了,真真心里难受的紧……”
穆曹氏也陪着掉起眼泪来,姑嫂俩相对哭了一会儿,还是那侍立的太监轻咳一声,景嫔娘娘才擦擦眼泪。
穆曹氏也忙收了泪,却看看那太监,有些奇怪的问:“对了,娘娘,臣妾怎么没见到于公公?”
景嫔轻咳了一声,一边端起茶水,一边道:“我派他出去办一桩差事了。”
“哦,”穆曹氏也没多想,又絮絮道:“本来母亲年年寿辰,都会提前一天来给娘娘您请安的,偏偏今年又病又吓这一场,到现在身子还没有好利索,也不能进来给娘娘请安……”
景嫔听了这话,眼圈又红了,但脸上却正色道:“说起来这都是大哥不懂事,身为人子,非但没有好好孝亲,反而妄言国事,惹出这场风波来,还带累母亲替他担心,真真是天大的罪过!”
“娘娘?”
穆曹氏不由惊讶的喊了一声,抬头有些不满的看着景嫔:她原本觉得自家夫君莫名其妙就被锦衣卫抓进诏狱,受了那么多天的苦;府中上下又被圈禁起来好多天,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景嫔娘娘怎么着也该抚慰几句,现在却怎么非但没有抚慰,反而责怪上了?!
她正想替自家夫君分辨几句,不想坐在她身后的月晗却忽然轻声道:“娘娘说的是,太夫人病倒之前,天天在佛堂念经,却不是为了祈福,而是一直忏悔自己教子不严,竟然不辨黑白、擅自沾染是非,以致有了这场无妄之灾。”
“哦?”景嫔娘娘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月晗微微笑道:“你叫……月晗对吗?前些日子就是你一直在太夫人身边伺候?”
月晗忙又起身重新见礼,口中道:“禀娘娘,民女的祖母是太夫人的九堂妹,大概是太夫人爱屋及乌的缘故,所以这些日子,一直让民女在身边伺候。”
景嫔笑着点点头:“那也算是我的姑表外甥女了,太夫人还说了什么?她也觉得我大哥这次的事情做得不对?”
月晗听到这里心里一动,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于是又一脸恭顺的回答:“是,太夫人一再说,侯府能有今天,都是皇上天恩深厚,身为世家臣子,自应当时时处处以皇上为重。侯爷虽然年纪不轻了,但却不知道人心险恶,这次听信奸人挑唆,就贸然上书为靖远将军元洁生去求情,看起来是顾全了同僚之意,却忘了自己府上的百年福泽是谁恩赐的,忘了应该效忠主子的本分,活该……活该有此下场!”
月晗说到这里,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民女从小地方来,读书少,太夫人还有些话,民女却学不来了,只记得说什么如果因此惹得圣上不快,那她和侯爷都是百死莫赎其罪。”
宁安侯夫人穆曹氏听月晗说了这么一长串,口口声声是太夫人说宁安侯爷活该受这场罪,让她不由心头无名火起,但好歹她还知道这是在宫廷之中,轮不到她来呵斥月晗,因此只能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愤怒,但袖子下的手指甲却已经深深掐进了手心里,腹中早把月晗骂了一千遍一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