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月晗猫逗老鼠一样看着谢知凤,拖长了声音转折一下:“你觉得,如果我娘她对这府里彻底失去了信心的话,或者不愿意再包容你谢大小姐的话,你还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辱骂她吗?”
谢知凤不由自主的看一眼梁氏,梁氏低头紧紧握着小包子杨月昇的手,而杨月昇则睁着一双大眼睛愤愤的看着谢知凤,就差当面控诉“你是坏人”了。
要放到以前,小包子杨月昇敢这么看她,谢知凤早不假思索一巴掌扇过去了,可现在她面对那双清凉的大眼睛,偏偏没了那份勇气。
月晗注意到了谢知凤的犹豫,她看了一眼谢知凤,就转身看向梁氏,柔声唤了一句:“娘。”
梁氏闻声抬起头来,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听着月晗长篇大论这么一番话,她的情绪又是激动又是恐惧,这会儿已经花容惨白,双眼含泪楚楚可怜。
月晗鼓励的对她一笑:“娘,舅舅让您改嫁,肯定是希望您不要终日愁眉苦锁,希望你能再找到幸福,绝不会是为了让您忍气吞声天天受气的。”
“真的吗?”梁氏喃喃的问了一句,她本来就是一个特别传统没什么主见的文秀女子,和原配夫君杨文瑞感情又不错,因此在杨文瑞去世后,纵然社会风气允许改嫁,她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可是,兄长梁君玉却偏偏极力主张她守孝三年之后就改嫁,在她被迫和一双儿女分离、蒙上红盖头坐上花轿的时候,她心里不是不怨兄长的,只觉得是因为她和嫂子关系不好,兄长不愿意赡养她母子三人,这才逼着她改嫁。
嫁进谢府之后,谢建文虽然年纪稍大一些,但稳重温柔,梁氏慢慢也觉得兄长帮她选对了人,但是,在内心深处,她还是觉得自己是被兄长抛弃了的那个人……
可是没想到,现在自家女儿月晗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告诉她:兄长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她幸福。
“真的吗?”梁氏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月晗点点头:“我想,娘亲,如果舅舅知道您一直在受委屈,他一定不介意把您和我、昇哥儿带回池州盐运使司,给我们一碗饭吃。”
梁氏突然低下了头,但是众人都看见,她瘦弱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等梁氏哭了一会儿,谢府老太太才开口:“程妈妈,潘氏陈氏,没见你家夫人不舒服?还不快送你家夫人回绿静轩梳洗一下。”
梁氏忙抬头,哽声唤了一句“母亲”,谢老太太已经摆摆手止住她说话:“你身子弱,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不用来伺候我用晚膳了,你要是觉得不尽心,那就让你家这个晗丫头留下来,伺候我老婆子用膳。”
让月晗留下伺候晚膳?!
屋里人都惊愕的看着谢老太太,梁氏的眼睛里立刻闪过浓浓的惊慌,月晗也有些惊讶的抬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老太太难道是觉得自己冒犯了她的权威,要把自己留下来上家法?
谢老太太眼睛一眯,声音一冷:“觉得我老了,都不用听我的吩咐了是不是?!”
当下众人再没有敢说话的,陈姨娘和程妈妈赶紧上来扶梁氏,品秋则上来牵了小包子杨月昇的手,尽管都不放心月晗,但还是乖乖的向谢老太太行了礼,规规矩矩的告退了。
月晗冲梁氏宽慰的一笑,示意她安心回去。
潘姨娘也使个眼色给谢知兰,然后笑着刚要开口,谢老太太已经发话:“凤儿,你带着你妹妹和姨娘她们也都下去吧,这屋里只留我和晗丫头就行。”
谢知凤闻声只能跺跺脚,谢知兰则乖巧的向谢老太太施礼,三个人一起告退。
谢老太太一个眼色,屋子里的仆妇们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亲信老嬷嬷,远远守在门口。
月晗挺直脊背,微低着头,双手轻轻合并,按礼节放在身前,因为摸不准这老太太要干什么,因此月晗决定保持安静姿势,敌不动我不动。
谢老太太也不说话,端起八仙桌上的麻姑献寿五彩盖碗,慢条斯理的开始喝茶,一边喝茶,一边审视着月晗。
半晌,谢老太太才放下茶碗,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梁氏知书达理,性子柔弱,听说你那过世的爹爹也是个谦和君子,没想到他们倒能生出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来。”
月晗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太太人老成精,又刚从佛国圣地五台山回来,难道是开了天眼,看穿自己是穿越的?
她心里惴惴,一时之间不敢多话,只是福身一礼:“月晗只是不忿谢大小姐的态度,一时激愤冒出那些话来。”
“一时激愤?”谢老太太的声音里有了一点波动:“一时激愤,就能说出那么条理清晰的话来?而且知凤比你大两岁不说,潘姨娘却是大你二十岁不止,她在我身边待了多年,嘴皮子最是不让人的,今天竟然让你一个小丫头堵得说不出话来,真真有趣。”
月晗听谢老太太说来说去,只是针对自己刚才的言论,心就渐渐放了下来,心思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悲凉,开口道:“或许是娘亲、爹爹自小生活顺遂,家人疼爱,所以性格更平和端正,不像月晗和昇哥儿,小小年纪就体会过寄人篱下的感觉吧……”
谢老太太没想到月晗会这么说,脸色不由缓和一些,仔细看看她:“刚才她们说你姑母来我们府上闹过事,是为了什么?你又为什么和你弟弟来我们谢府投奔你娘亲?你给我说说。”
没等月晗开口,谢老太太已经指指那黄花梨高背椅:“坐下说话吧。”
月晗听谢老太太语气缓和了几分,不由松了一口气,道了谢,她一边拣了方才谢知兰坐的那把最下首的椅子坐下,一边在心里飞速组织词汇。
然后,她从小姐弟俩在姑母家被表哥殴打受伤说起,到她决定冒险带着小包子杨月昇出逃,再到姑母闹上门来要人,又说起昨日在荆山寺出现的“蚁字”风波,再说到昨日从荆山寺回来路上,遇到被姑母打伤后驱逐出来的阿东叔……
月晗知道越是平静的叙述,越能打动人心,因此,她一路说下来语气都没什么波澜,更没有激愤的指控和诅咒,只是很注意的规避了她从中拆穿路师太诡计、元修出手帮忙等细节,只说是谢府下人阴差阳错勘破路师太的法术,而蚂蚁组成“杨家子克父克亲”的风波,则是荆山寺仁达方丈主动挺身而出平息的。
但就是这么平实的叙述,却听得谢家老太太和那个守在门口的嬷嬷不断皱眉,没想到那位姑母崔杨氏这么泼辣下作。
“如今,先父留下的遗物都还在姑母手上,”月晗低着头:“阿东叔和他娘子还卧病在床,月晗和昇哥儿确实是身无分文,小小年纪又走不了远路,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来投靠娘亲的。”
说着,月晗顿一顿,还是低着头:“方才月晗说出‘和离’的话,确实是一时激愤。如果月晗和昇哥儿离开府上,能消除老太太、还有谢大小姐等人对我娘亲的误会,月晗自当和昇哥儿离开颜山城,去投奔舅舅。
就想老太太方才说的,我娘知书达理,只是性子柔弱了一些,还请老太太多看顾她,她自然也会孝顺老太太,服侍好谢老爷。”
“可怜见的……”谢老太太叹息一声:“难为你小小年纪,倒经历了这么多磋磨,说起来,和你相比,凤儿和兰儿倒真成了娇娇弱质,没经过什么风雨。”
月晗想到自己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都波折重重,不由接了一句:“其实平安是福。”
“冯嬷嬷你看,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倒像咱们这老婆子似的。”谢家老太太笑着对守在门口的心腹说了一句,那冯嬷嬷忙笑着开口:“奴婢瞧着这晗姑娘虽然不是老太太您的亲生孙女,性子上倒真有几分相似呢,说不定真有祖孙的缘分。”
谢老太太笑了一声,然后看着月晗道:“你这会儿倒知道方才说‘和离’太过荒唐了,难不成就这么认个错,就算过去了?这要是以后和昇哥儿留在谢府,谁还敢管你们?”
月晗一听谢老太太话下的意思,立刻乖觉的跪下:“月晗方才出言无状,请老太太降罪。”
老太太点点头:“好,那我就罚你回去把《女戒》抄十遍,你可心服?”
月晗怔了一下。
谢老太太已经皱起眉头来:“你是不服?”
“月晗不敢,只是,”月晗有些哭笑不得:“请老太太恕罪,月晗现在不认得字,只怕抄那《女戒》,也只能照猫画虎,可能认不全……”
“不认字?”谢老太太诧异的开口:“你娘据说是个才女啊……”
那冯嬷嬷却注意到月晗方才话中“现在”两个字,轻声提醒道:“老太太,晗姑娘说她‘现在’不认字。”
月晗也不卖关子:“娘亲原本是教过月晗认字,但是月晗上次后脑受伤之后,有些事就不记得了,字也不认得了,据孙神医说,可能是有淤血堵塞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