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断喝,满场皆惊。
魏掌柜骤然听到,唬得一哆嗦,整个人都趴地上了,又慌忙直起身子,没口子称冤枉。
周御史只觉得缺个惊堂木当真不顺手,又没有案台可拍,直接一拍太师椅扶手,喝道:“你口口声声这是程旭在二月卖你的曲谱,然这曲谱,却是几日前本官才修改过的!当日知府大人也在现场,便可证实本官的话。”说着回头去看谭知府。
魏掌柜吓得魂飞魄散,骤然想起那日簪花宴听闻有许多高官到场,看来周御史这不是在诈他。一时脸色惨白,悔不该当初起了贪念,还想要那三首曲子,他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样曲折!想起刚才那些原告脸上的神情,不由咬牙切齿,原来这群孙子早有此计,就挖坑等着他跳呢!!如今,不知道怎样才能圆过去,只看……知府大人帮不帮他了。
他也不敢喊冤枉了,双眼冒着绿光直盯着谭知府。
谭知府也不曾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桩事,心下更是恨极,虽面上不动声色,却目光如刀狠狠瞪着魏掌柜,这群混账东西,不是说证据齐全得紧,绝对没有问题么?!竟然出了这样大的漏洞,还落在姓周的手里!
当日醉香阁的接风宴,宁通判级别不够是没资格参加的,谭知府却在席间,就算不记得那场新奇的舞蹈、那天价的舞姬,也忘不了眼高于顶的周御史同目无下尘的曲大家合演的那一曲啊。
他索性装糊涂,干笑一声,道:“本府确有幸一饱耳福,却是不通音律,看不懂这宫商角徵羽,远不及状元公多矣。”
言下之意你这曲谱有啥猫腻本人不懂,自然无法给你作证。倒是一推二五六,姓周的你有本事就跟着这帮贱民扯皮去吧。
周御史挑了挑眉,也不气,好似早有预料,摇头道:“谭大人过谦了。不过大人既然这样说,下官如何强求。就烦请宁大人派一队衙役,去醉香阁凝碧姑娘处取前后两版梁祝曲谱。一首为程旭先前所作,另一首为本官在席间听了凝碧姑娘的拉奏,觉得略有不足,加以改动,后赠予凝碧姑娘的。那曲谱之上还有本官笔迹,拿来一对便知。”
魏掌柜一听是真傻眼了,只咬着后槽牙不认,心里祈祷着这份原稿丢失。
原稿丢失是不可能的,可原稿的主人还在场外……凝碧可是真急了,慌慌张张像双玉娇道:“姐姐,快,咱们快回去,别衙差过去楼子里,我不在,取不到证物,耽误事儿!”
双玉娇拽住她低声喝道:“别慌!有金盏玉壶在呢,玉壶还替你誊抄过那曲谱,知道哪个是。你那些谱子放哪里了?让个人回去告诉玉壶一声,让她去找就是了。”
凝碧忙说了曲谱都在床头小柜红漆匣子里,玉壶能找到那是最好了。双玉娇又去和东子交涉,二两银子就托得一个打手龟奴快马回去报信了。
那边宁通判才不情不愿磨磨叽叽点将了几个皂隶去办这差事,又都是步行出发。
显见凝碧这边会抢先一步回去,她这才松了口气,有周御史作证,这案子铁定会赢吧。
双玉娇一指头戳她脑门上,恨恨道:“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遇事不要慌不要慌。”
凝碧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但事到临头还真难以维持绝对镇定,她吐了吐舌头,说了句要改要改,便继续看堂上进展。
堂上并没有因为现场出去取证而停止讯问。
周御史拿起契书来,对着光线仔细看了又看,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竟是将那纸贴近面庞。下头人和围观群众离着远不知他在做什么,一旁的宁通判和谭知府却看得清楚,他是在嗅着那张纸。
宁通判几乎目不转睛的盯着周御史看,他也算是久掌刑名之人,高手算不上,却也有两把刷子,其就曾断过一桩杀人案,通过一张没有胭脂味的短笺判断出杀人犯并非家人所指控的死者妻子,最终审出乃是邻居嫁祸,这也是他颇为得意的经典案子。这次他竟然没注意到那契书上有什么味道,不由有些懊恼,又有些不安,万一真因为这个翻了案,虽然他没有给出最后的判决,但若被全盘推翻,还是说明他无能。
谭知府也死死盯着周御史,心也沉了下去,方才宁通判指派的衙役(百度搜索 本书名 + 看最快更新)里有他的人,这群人出去的时候,他的幕僚也会给出指示毁掉证物的。但如果周御史在这纸契书上发现新的线索,便就糟糕了。他总不能当堂毁了这个证据。
那边周御史放下契书,又开口问魏掌柜道:“这契书是在哪里立下的?”
魏掌柜已是自信全无,不晓得这位又出什么幺蛾子,战战兢兢道:“账房……”
周御史挑了挑眉,又向宁通判道:“烦请宁大人再遣几人,去魏记乐行,将账房笔墨纸砚尽数拿来。”
宁通判急切想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因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周御史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却道:“还得取来再论。”
这次的外出取证,倒让堂上安静下来。
半晌静默之后,围观群众不免发出窃窃私语,而这私语声也越来越大,说什么的都有,但总体还是表示宁通判业务不行,还是周御史技高一筹。
宁通判心下恼怒,也为了不冷场,再次拍了惊堂木,让堂下安静,又硬着头皮问程旭,可还有什么新证据么?
程旭居然颇为硬气的回话道:“禀大人,草民以为周大人的曲子足以证明魏掌柜撒谎,并不需旁的证据了。”
宁通判被噎,气更不顺,拍着惊堂木喝道:“咄!你这刁民,证据能否证明岂是你能说得算的?!再胡言乱语小心掌嘴!你只答你的便是!”
程旭微微弯身道:“草民等大人将上一证物验明,再拿新的不迟,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才是。”
宁通判咬牙切齿,刚待撂几句狠话,就瞧见周御史冷冰冰的目光射了过来,不由一顿,再拍惊堂木时,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喧哗。
隐隐,传来锣声。
这鸣锣开道也颇有讲究,县一级官员上街,鸣锣七下;府一级官员上街,鸣锣九下;省一级官员则鸣锣十一下;如果是中央一级的官员,就要鸣锣十三下。
听得锣声绵绵,这时节在和地界上敢敲锣的,唯有一人了……
宁通判与谭知府相视一眼,都暗叫不好。
果然,片刻锣声停歇,有书吏悄悄进来,在谭知府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谭知府站起身来抖抖衣衫,向宁通判和周御史道:“宣抚使富大(百度搜索 本书名 + 看最快更新)人到了,随本府相迎。”
三人神色各异,刚起身转到堂上,外面便传来爽朗笑声,宣抚使富青云一身官袍笑容可掬走了进来,略一拱手道:“本官来得唐突,不敢劳动几位相迎。”
三人忙上前行礼,本朝宣抚使不比前朝,有指挥地方军事作战那样高的职权,只是临时性派遣,只管安边抚民,多说有协管军事之权,对地方庶务不得插手,更同审案这种事儿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这次富青云原也不是宣抚洛城,只是借道洛城,刚好遇海盗事,便暂时停留安抚民众一二(安抚美人一二),过几天便走了。但说到底,他也是三品官职,比知府还高上两级,又是带着圣命而来,这礼节自不能少了。
宣抚使富大人再三推却,不肯上座,到底只在知府上首放了一张椅子坐下,还是宁通判坐在当中主审。
富宣抚使落座后,笑道:“本官恰在街上见了几个差役去取证,听闻事关重大,便一同来看一看,也好让人护送他们回来,免得物证有什么闪失。”说着朝外头一摆手。
谭知府心下冷笑,什么街上遇见,分明是白日宣淫,跑去醉香阁寻美,不然怎么这么巧能碰上去醉香阁取证的衙役?狗屁护送,怕是押解吧。
看来,这手脚是动不了了。
谭知府眯了眯眼,果见外头几个护卫拥着派出去的衙役进来,把人盯得那叫一个死,衙役中那个得了吩咐要毁灭证据的,面色灰败,几不可察的冲他微微摇了摇头。谭知府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下骂娘,却也知道如今必须要抽身出来了,魏家事儿没办明白,谁替他们擦屁股去?没得弄一身脏!
宁通判心思也是转了几转,他虽得了知府吩咐要关照魏家,也吃了魏家的银子,但到底和魏家没什么关系,审案本身也没什么纰漏可被人抓把柄,此时证据确凿,那正好甩开手,魏家也好,知府也罢,谁也赖不上他——谁叫你们伪证做得不够完美?!
堂下魏掌柜听得明白,如五雷轰顶,强力支撑才没瘫倒,方才宣抚使大人进来已是心惊胆战,如今是彻底绝望了。
衙役们把取来曲谱呈上,周御史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又叫呈给其他几位大人看,宁通判和谭知府也就罢了,富宣抚使忽的一笑,故作惊讶道:“哎,毅文,这是誊抄你的谱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周御史颔首一笑,“大人请往下听便知。”转而收起笑容,着书吏拿了曲谱证据在魏掌柜面前展开,让他看个仔细,随后一拍惊堂木,喝道:“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魏掌柜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这铁青都从肠子透到脸上了,可如今只能咬着后槽牙道:“草民……草民着实不知啊!!!草民……这个……这个曲谱莫非……莫非有错?那程旭在草民店中多日,莫非叫他换了?!”
他本想说谁知道是不是周御史你自己造假,可到底不敢说,只好全盘栽到程旭头上,祈盼能脱罪一二。
“事到如今你还敢含血喷人!”程旭忍不住骂道。
展振武在那边又要上去踹人,被闫管事等慌忙拉住,如今局势正好,要是当堂伤人可就不好说了,尤其堂上这么多高官……
展振武被架着,不住踢踢踏踏,去够魏掌柜,口中兀自骂道:“老贼奴,证据确凿你还敢反咬一口!看小爷不踹掉你的狗牙!”
宁通判忍无可忍,大声喝道:“展百户!你也是官身,怎地这样不懂规矩?再要咆哮公堂,本官可要依律治罪!”
富宣抚使却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了,语气颇为轻松调侃道:“展百户?可是那剿灭水匪首功、枭首百余悍勇无畏的展振武展百户?我在京中都听得你战功卓著,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
宁通判鼻子再次被气歪,可官大一级就压死人,何况这位搭茬的比自己官大N级?!只好闭嘴当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谭知府在一旁却冷冷道:“富大人惜才之心下官佩服,只是国家法度不可变,公堂规矩不可乱,还请富大人明察。”说罢喝道:“展振武!再要胡言乱语,意图行凶,本府严惩不贷。”
富宣抚使被他顶了,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
那边周御史却是开口岔开道:“魏旺财,看来你还是不服,本官便让你心服口服。我方才看到取笔墨纸砚的差役归来,怎的不见东西呈上来?”却是方才这拨差役便回来了,只看到宣抚使大人那排场,没敢进来。
差役带着东西上来,周御史依旧让魏掌柜确认,魏掌柜留了个心眼,推说平素只看账目,并不看这些笔砚。
周御史冷笑一声,道:“你推得倒是干净。”
因契书是账房所书,因此提审中人时账房也是到案的,周御史便直接拿东西给账房认。
账房汗都下来了,他倒是想说不认识,但这些都是从他单间账房里取来的,取得那叫一个全,所有毛笔连带笔挂笔洗、匣子里没动的新墨统统放在眼前,他能说什么?只好认了,说都是自家物什。
周御史又问他拿哪一只笔,哪一枚墨写的契书。
账房支支吾吾说不记得。
周御史喝道:“你日日用这些记账书写,难道要写一个字换一只笔换一枚墨不成?你这匣子里的墨块都是劣等扈城墨,最是耐用,便是天天写账,一枚也能用个一年半载!”他捡起半枚旧墨,道:“这一枚已用了一半儿,短短一个月前,用的不是这枚还是哪枚?”复又丢下墨块,拾起三支笔来,继续道:“这三支笔竹竿下端磨得最为光滑,显见是惯用的,这支极细,想是写账目补录小字的,这两支则同你这售卖胡琴台账笔迹粗细相同,不是其中一支,难道还会是那大狼毫不成?!有什么记不住、认不出?!”
账房几乎汗透衣衫,只能诺诺称是。
周御史丢下笔墨,又问道:“你既是老帐房了,应知笔墨价格,我且问你,你这扈城墨多少钱一枚,寻常松烟墨、油烟墨又多少钱一枚?”
账房摸不清头脑,却也不敢再弄鬼,只好按时答了,“草民这墨是广丰街源澄斋买的,因常去他家,只收草民三百钱。他家寻常松烟墨也要一两银子,油烟墨倒要一两二钱。”
周御史点点头,道:“若是上等桦州秦城麝香油烟墨,多少银子?你一月薪俸,可买得几枚?”
账房忙道:“莫说几枚,草民一年薪俸多说买上一枚。不用说别处,源澄斋卖便要三十几两银子一枚,重还不到二钱,怕还是有价无市——近年来桦州古松少了,好墨也不多。”
周御史道:“你倒是识货知道行情的。”
账房见他语气缓和,心下便是一松,刚堆起笑想客气一句。
谁知周御史又是一拍扶手,喝道:“这契书上字迹光润黝亮,有隐有异香,正是那上等桦州秦城麝香油烟墨!你也知油烟墨贵重,自言一年薪俸都买不起,如何会在写契书时,不用平时用惯了的墨块,反而特特去用那等好墨?!若真是用了,为何刚才说不出来用的什么墨?!”
账房傻了眼,张了张嘴,却辩无可辩。
魏掌柜气炸了肺,写这契书是肖管事找的人,他并不认得,也不知道人家会用什么墨,但想起自家三爷那脾气——字写得未见得多好,家什一定要一等一的好,笔墨纸砚都是上乘,想来这帮自诩才子的都是这样的秉性,而且甭管写啥,都是这德行,这不由恨得要死。
虚荣奢靡害死人啊!
周御史又继续道:“那指印也大有玄机,若是肉指按上,除了斗、纹之外,还会有微小细纹断续不等;可若为印章,无论木质、石质,都是纹理清晰干净。你且看你这契书上的所谓手印是怎样的?!这三桩证据确凿无疑,魏旺财,你还有何话说?!”